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小说:我的食客不是人 作者:少地瓜
    牧鱼本以为第二天先来找自己的还会是郑大爷, 却没想到一开门,看见的就是秀芬阿姨。

    老太太穿了套藕荷色的长裙,脖子上系了丝巾, 踩着猫跟鞋,十分优雅。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却没有刻意染过,就这样大大方方挽起来,向世人展现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对牧鱼笑了笑, 说明来意,“给你添麻烦啦,今天我会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为了表示歉意, 她甚至还买了一束带着露珠的太阳花哎!

    牧鱼有点手忙脚乱,开心极了。

    他第一次收到花束,竟然是一位漂亮的阿姨送的。

    阴影处的师无疑眯眼。

    花束啊……

    牧鱼有点害羞,连忙侧身请她进来。

    “阿姨您今天格外好看。”

    而且她眼睛里有光哎,像星星, 显得精气神十足。

    若在以前秀芬阿姨可能会不好意思,推说“哪里”什么的。

    可今天, 她忽然不想了。

    因为出门前,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打扮很好看,为什么要说谎呢?

    去他的谦虚,我要像栀子花一样,偏要美煞人。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点了头,莞尔一笑,“谢谢, 我也觉得不错。”

    话说出口的瞬间, 她忽然觉得很高兴。

    原来自我肯定是这样令人愉悦。

    她又有些遗憾, 为什么以前的六十年没意识到这点呢?

    所幸她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永远不嫌晚。

    店里没有花瓶,不过有几只洗刷干净的细长粗瓷酒瓶,因为造型和色彩都很古朴,牧鱼没舍得扔。

    现在倒正好拿过来用。

    牧鱼往里面注入清水,将太阳花插进去,退后两步端详,也觉得很好看。

    还有点乡间村舍的自然之美呢。

    安置好花束后,他端了杯芒果汁上来,试探着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该不会郑大爷真的入梦了吧?

    秀芬阿姨温柔一笑,“他们是我养大的,怎么瞒得过我呢?”

    昨晚各自回家后,郑晶姐弟俩几乎一宿没睡。

    老天爷,我们跟去世多年的老父亲说话了!

    谈的还是我妈的新男友!

    这是何等狗血的场面!

    于是今天一大早,郑晶就忍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别别扭扭说些支持的话。

    结果一下子就被老太太发现不对劲,逼问之下,郑晶只好讲了实话。

    其实在这之前,秀芬阿姨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着急?

    而且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她就想着,一把年纪了再嫁,会不会说出去不太好意思?

    可听女儿说了昨晚的事情后,秀芬阿姨脑袋里嗡的一声,突然就从胸膛里烧起来一把火。

    她感到愤慨,感到委屈,又觉得不甘。

    凭什么呀?

    你已经死了,国家法律都自动承认我恢复单身,凭什么还要来对我指手画脚?

    就因为结过一次婚,你就要约束我一辈子?

    你死了,还要让我陪葬不成?

    谁要守活寡!

    都说开窍只在一瞬间,于是突然之间,秀芬阿姨开窍了。

    她想填补以前的空缺,想不辜负余下的人生,想勇敢地去追求幸福。

    于是等晚上郑大爷过来时,脸上就变得相当精彩。

    我资敌了?!

    这是什么世道!

    看着好像比几年前更年轻的妻子,郑大爷酸溜溜地说:“我才死了几年啊,你就变心了。”

    女为悦己者容,以前咱俩过的时候,也不见你打扮得这么上心。

    秀芬阿姨就道:“我又要上班,又要养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还得洗衣做饭备课改作业,哪里有时间打扮?”

    郑大爷一噎,好像确实是这样。

    刚结婚那两年,老伴儿貌似也挺精致来着,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后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来着?

    啊,老大出生之后。

    晋升为新手父母的他们着实过了两年焦头烂额,鸡飞狗跳的日子,什么都要会,却什么都不会。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秀芬就顾不上化妆,顾不上打扮了。

    为了多争取几分钟睡眠,她甚至连精致的高跟鞋都束之高阁,换上更稳当,更适合奔跑,也更方便打理的休闲鞋、运动鞋,每天跑着上班。

    郑大爷偶尔也会帮着带孩子,但绝大部分时间,孩子还是妈妈带的。

    有时他累得人仰马翻,半夜听见孩子哭,动都动不了时,还能听见身边的妻子挣扎着爬起来,去给孩子喂奶。

    他不是没想过帮忙,可好累呀。

    “幸亏我不是女人……”类似的念头,无数次从郑大爷脑海中划过。

    郑大爷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真要论起来,他还给孩子换过尿布,带他们出去玩,已经算同龄人中做得很不错的啦。

    “合着咱们这么些年的感情,就都没了呗?”

    他带着点羞恼,带着点气愤,还带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不敢确认,或者说不想确认的恐惧。

    如果妻子再婚,孩子们有了新爹,会不会,会不会过段时间,自己就会被彻底遗忘?

    在地府的几年经历让他认识到,生理上的“死”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被世人遗忘,才是真的死亡。

    秀芬阿姨抬起长满皱纹,却依旧美丽的眼睛,平静道:“说这样的话,就是你自己赌气了。”

    看着老伴儿微微泛红的眼眶,郑大爷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心酸。

    是啊,他就是在赌气。

    可气什么呢?

    气妻子真的要抛弃自己?

    还是气自己不够优秀,不敢面对现实,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年妻子跟着自己,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确实可以做得更好的。

    郑大爷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算块石头,凑在一起过四十年,也能捂热了。

    当初他们是领导介绍认识,最初,确实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

    可后来组建了家庭,又有了孩子,经历过风风雨雨,一起哭过笑过,谁能说没有感情呢?

    真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话,也过不到现在。

    有时郑大爷自己都在想,他们过了一辈子,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细细想来,或许还是亲情多些。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曾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当初自己去世,哭得最伤心的就是老伴儿了。

    唉,自己走了,就剩下她了。

    她有咽炎,平时要开加湿器,却总忘记清理,都是自己做的。

    也不知自己走了这几年,她学会没?

    还有平时需要订桶装水,你一个孤寡老婆子在家,可别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郑大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一出来,他整个都萎靡了,好像这几天支撑他“无理取闹”的东西,轰然倒塌。

    “那年画架被延儿弄坏了,你急得要哭,我说一定给你修得看不出来,是骗你的。”郑大爷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后摩挲了几次,“其实我没能修好……”

    “我知道,”秀芬阿姨忽然笑道,“你赶在我下班之前买了个新的换上,当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大爷一愣,也拍着腿笑了。

    “唉,也对,你天天对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骗了老伴儿几十年,可没想到,原来是对方一直都知道。

    郑大爷挠了挠头,“真不想走得这么早啊……”

    退休金还没回本呢!

    谁知牧鱼刚把这话传达过去,一直温柔微笑的秀芬阿姨抹了抹眼泪,突然开启狂暴模式:

    “是我让你早死的吗?!”

    牧鱼:“……”

    师无疑:“……”

    阿姨你谁?!

    郑大爷直接被吓了一哆嗦,“我没……”

    然而秀芬阿姨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不等牧鱼转达就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疯狂扫射起来:

    “就不知道上辈子欠的两口黄汤、那几口烟是怎么的,天天抽天天抽!我劝多少回了,你听了吗?

    狗屁的【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现在神仙了吧?美了吧?

    看看你这个德性,人家那些大领导整天忧心国事,也没见烟酒不离口。你倒好,浑身没有二两肉,肩头担子没有一指宽,也不知哪来的心事?

    整天摆谱,又抽烟又喝酒,你自己算算你这些年喝酒抽烟花了多少钱了?都够付个首付了!这些钱攒出来给孩子们留个家底不好吗?

    跟人家那些老头似的,下下棋,钓钓鱼,跳跳舞,不好吗?

    你看看人家老牛,遛鸟多好,又文雅又风流,你倒好,整天弄得屋里乌烟瘴气,一大家子人跟着你抽二手烟,最后折腾出病来,自己遭罪不说,还叫全家人跟着你操心受累……现在觉得自己早死冤枉了?呸!你就是活该!”

    众人三脸懵逼。

    感情老太太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人呐。

    想想也是,估计憋了一辈子都没机会说,没想到老伴都变成鬼了,还在那叨逼叨,可不就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郑大爷被骂得狗血淋头,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窝在角落里,整个鬼都麻了。

    过了好久,才弱弱地搓着手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看你这又急眼了……”

    “用不着你说!”

    秀芬阿姨一通狂输出,顿觉神清气爽,宛若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发泄这么爽!

    以前我竟然都没试过!

    爆发过后的沉默令人窒息。

    就连师无疑也禁不住轻轻挪了挪脚尖。

    时隔千年,他果然还是对中老年女性们的爆发毫无办法。

    回过神后,秀芬阿姨自己也有些尴尬。

    “我一辈子迁就你,老了老了,偏就任性一回,管你同意不同意的,谁让你早死了呢?”

    丢下这句话,她捏着手袋匆匆离去。

    牧鱼和师无疑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郑大爷。

    郑大爷望着老伴儿的背影怔怔出神,一声长叹后,原地消散。

    也不知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郑大爷回到地府后还是心不在焉,恍惚间,竟回到了自己生前居住的屋子。

    郑大爷难以置信地转了两圈,还真是。

    我回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

    大致陈设还是一样的,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春日的冰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书房里的书籍摆放次序换过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已被挪到后面。

    书桌还是那张旧书桌,可椅子换过了,地板……也重新铺过了。

    郑大爷刚想习惯性摸摸那书桌,手指却径直穿透桌面。

    他愣了下。

    是啊,我死了。

    早就死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焕然一新的木质地板。

    当年自己就是坐在这里工作,因为长时间不挪动地方,日积月累的,木质地板都磨出来四个小坑。

    可现在,带着小坑的地板没了。

    他仿佛能看到世间属于自己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

    客厅里忽然传来走动声,郑大爷出去一瞧,就见老伴儿正坐在灯下翻看以前的相簿。

    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不然恐怕又要生气啦,郑大爷心想。

    秀芬阿姨抽出当年的结婚照,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声嘟囔:

    “这死老东西,死都死了,还不叫我安心,我偏要找,你能怎么着?”

    说完,将照片拿远了点,又带点嫌弃地皱起眉头。

    “看你这尖嘴猴腮的熊样儿,要不是我,能有别人稀罕要你?”

    郑大爷:“……喂!”

    死者为大,还能不能给留点体面了?

    不过你现在还在看我的照片,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他有点臭屁地想着。

    秀芬阿姨叹了口气,正要将照片放回去,却听到有人敲门。

    “谁呀?”她警惕地问。

    郑大爷就在旁边点头。

    对,就是这样,晚上有人敲门先别过去,问清楚是谁再行动。

    门外传来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老年男腔,“是我,方便开门吗?”

    “哎呀!”

    郑大爷就见刚还在缅怀过去的老伴儿突然慌乱起来,是那种带着娇羞的慌乱。

    她慌忙站起来,胡乱抹了抹眼角,又对着镜子飞快地照了几下,这才踩着小碎步过去开门。

    郑大爷:“……”

    去特么的温情脉脉!

    秀芬阿姨打开门,果然见晏安擎着一束黄玫瑰立在门外。

    “听她们说你今天没去跳舞,我担心你生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些冒昧?”

    郑大爷悄无声息地飘过去,以一种极其挑剔的眼神打量着:

    呸,知道冒昧你还来?伪君子!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骚包!

    中秋节还没过呢就穿西装,热不死你!

    秀芬阿姨欣喜地接了花,先低头嗅了口,犹豫了下,“我没事,你,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郑大爷几乎要大声疾呼:“你这傻婆娘,这是引狼入室懂吗?”

    不管多大年纪,这都是个男人,活生生的男人!

    男人都是色鬼!

    晏安眼中明显流露出一点名为快活的光,他的脚尖甚至动了动,但还是非常克制地站住了。

    “不要了吧,对女士影响不好。”他笑道,“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郑大爷的呼喊戛然而止。

    欲擒故纵,这狗男人有一套!他酸溜溜地想。

    秀芬阿姨心里甜滋滋的。

    她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对方的温柔体贴,每次都像暖融融的春风刮过,带着花香,柔柔的,叫她不自觉放松。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她就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整个人都如坠云端,轻飘飘的晕乎乎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怦然心动,又豁然开朗: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爱情的滋味,如此美妙。

    她有点想哭,又有点委屈,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一方白手帕送到她面前,晏安低声道:“如果你为难,我们以后就做个普通朋友好不好?”

    秀芬阿姨接过手帕,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抬头,已然破涕为笑。

    “哪有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的普通朋友。”

    见对面的老头儿一愣,秀芬阿姨噗嗤一笑,抬手把手帕摔还给他,“明天一早我是要去吃东大街的灌汤小笼的,你爱去不去。”

    说罢,直接就把门关上了。

    几秒种后,门外再次响起带着点狂喜的声音:

    “去的去的,几点呀?我八点半来接你好不好?”

    待外面的脚步声远去,秀芬阿姨才捂着自己滚烫的面颊跺脚,哎呦,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简直羞死人啦!

    她摸了摸胸口,老天,跳得可真快。

    震得她脑袋都要不清楚了,嗡嗡的。

    稍微冷静一点之后,秀芬阿姨又一路小跑来到窗边,偷偷挑起一点窗帘往外看,亲眼看着晏安上了车,开走了,这才缩回来。

    一旁的郑大爷早已没了方才的酸溜。

    他默默地看着老伴儿从未有过的少女般的娇羞,再看着她一点点珍视地打理着黄玫瑰,迟来的明白了什么。

    我从没给她买过黄玫瑰。

    可她也从没说过自己喜欢黄玫瑰。

    郑大爷艰难地想着,可是,她应该也不是会主动向别人提要求的人。

    所以,是那骚包老头儿自己发现的?

    那么,我生前曾拥有那样多的时光,却为什么从未发现?

    是我不能吗?

    不,是我从未留心。

    或许他曾以为不值一提的东西,恰恰是对方最需要的。

    郑大爷总觉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真到了这一刻,却都觉得毫无意义。

    他踟躇半晌,轻声道:“以后,你都好好的……”

    一语未毕,已化作轻烟消散。

    心事已了。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了吧。

    “咦?”

    正在插花的秀芬阿姨本能回头看向身后,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有一瞬间觉得,那死鬼好像回来了。

    忽然一阵劲风刮过,将四面雪白的窗帘猛地刮起,像一蓬蓬鼓胀的船帆,裹挟着凉风卷入室内。

    秀芬阿姨下意识眯起眼睛,抬手笼住乱飞的头发,顺势往窗外看了眼。

    “明天又是好天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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