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麻木(一)

小说:我的食客不是人 作者:少地瓜
    牧鱼曾随师父做过无数次白事宴, 见证过许多种告别方式。

    但自杀,却是头一回。

    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有两种:

    求生,进食。

    而后者又是为前者服务的。

    所以归根结底, 人出生就是为了活着的。

    哪怕想去死, 也会本能的生出无限恐惧。

    看着眼前瘦削的姑娘,他无法想象对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走到那一步。

    割腕,多疼呀。

    牧鱼还注意到, 她割腕是竖着下刀的, 整段血管几乎都被剖开。

    这是一种急诊室也相当棘手的自杀方式,表明本人求死的意志非常坚决。

    叶文逸愣了下, 忽然觉得好委屈。

    “我, 我……”

    一瞬间, 有好多话涌现在脑海中, 她曾无数次期盼这样的场景:

    会有人坐下来温柔的对自己笑,安安静静的听自己说话。

    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 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牧鱼笑了笑, “没关系,慢慢讲。其实你并不想故意吓唬谁,对吗?”

    叶文逸拼命点头。

    如果鬼魂有眼泪的话,她此时必然大雨滂沱。

    “对不起,我, 我就想找人说说话……”

    她小声说。

    可是没人看得见她。

    她想出去看看, 可是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套房子。

    牧鱼叹了口气。

    傻姑娘。

    自杀就意味着主动放弃生命, 古今中外, 都算一项大罪。

    如果想要投胎转世, 就必须先在地府受苦。

    而死者如有心愿未了,也会被禁锢在自杀之地,不得离去。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想不开?”

    牧鱼耐心询问。

    叶文逸突然抖了下,然后又有些迷茫,“为什么想不开……”

    因为一直没有香火和供奉,又被囚/禁此地,她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

    师无疑上前,像上次对唐意那样,送了点阴气给她。

    看着叶文逸的眼神逐渐清明,牧鱼忍不住看向师无疑,“你没事吧?”

    老这么给人“输血”,他不会自己亏损吧?

    师无疑道:“无妨。”

    如今全国好多地方都有他的故事流传,还有不少人帮忙组织拜祭,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香火供奉,而他本人又能主动吸取阴气,送出的这点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完全不值一提。

    叶文逸想起来了。

    她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

    哪怕已经21世纪了,那里仍旧交通不便,绝大部分居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那里,从未踏出过一步。

    有人说过,因为未曾了解,所以不曾向往。

    但叶文逸是个例外。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驴友投宿,还是个小娃娃的叶文逸好奇地去看。

    那个驴友长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很瘦,很黑,还有点脏兮兮的,冲她笑时,两排牙齿显得特别白。

    但是他的眼睛啊,是那样亮。

    那是一种叶文逸从未在村民乃至自己眼中看到过的光芒。

    没有迷茫,没有得过且过,没有浑浑噩噩。

    那一瞬间,叶文逸好像被闪电击中,心底深处弥漫开奇异的震撼。

    “哥哥,你为什么出门呀?”

    她问。

    这是一个叶文逸从没想过,小山村里祖祖辈辈都没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要出门?

    村里自耕自种,慢悠悠过着小日子,不挺好的吗?

    那人好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因为外面有整个世界呀。”

    他还给了叶文逸一颗糖果。

    叶文逸在回家的路上,偷偷吃掉了。

    因为如果被阿爸阿妈看见,一定会让她让给弟弟。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好衣服,好鞋子,好吃的肉肉和鸡蛋……

    叶文逸也习以为常。

    但是这一次,她小小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厌恶。

    凭什么呀?

    我也想吃呀!

    “那颗糖好甜……”

    叶文逸喃喃道,漂亮的杏核眼中流淌出奇异的神采。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哪怕后来赚了许多钱,吃遍了能吃到的所有珍馐美食,可那颗糖的甜味,却始终无法取代。

    叶文逸忽然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叫这个名字的。”

    她叫招娣。

    叶招娣。

    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來娣,盼娣,迎娣。

    曾经她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明白这里面究竟包含着多么深重的羞辱和轻蔑。

    直到有一天,才刚刚16岁的她被家人告知:

    “你要嫁人了,嫁给村东头的瘸子。”

    瘸子已经26了,两人相差了整整十岁,且对方面目丑陋,脾气暴躁。

    但在家里人看来,没关系呀。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多么好,多么难得的一门亲事!

    因为瘸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兽医,所有牲口都仰赖他活着。

    就连村长和族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

    这是一门祖传的手艺,瘸子的祖父传给了瘸子的爹,瘸子的爹又传给了瘸子。

    “等你以后给瘸子生个儿子,他又会传给你的儿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爸阿妈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光。

    瘆人的光。

    他们觉得女儿应该感激自己。

    多好的一门亲事呀!

    他们想。

    瘸子甚至还会给很多彩礼,这样他们宝贝儿子的屋子和耕牛就有指望啦!

    但叶文逸却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如此可怕。

    她想起了儿时见过的驴友,想起了他口中的世界。

    “世界是很大的,你可以去看看……”

    小小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偷了身份证和户口本,连夜逃离了那个山村。

    再也没有回去。

    她凭着一腔孤勇,摸索着来到了大城市,也第一次明白了何为文明。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名字的可悲之处时,她哭了。

    但她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有个好心人说可以去派出所改名字。

    派出所的民警也十分气愤,还帮她取了新的名字:

    叶文逸。

    从那天起,她就是叶文逸了。

    她开始艰难求生。

    叶文逸没有上过学,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但她很知足。

    因为赚到了钱。

    她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只是她不太擅长跟人交流,骨子里有点自卑,总是震惊于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生活的那样幸福?

    那样的幸福我也能够拥有吗?

    叶文逸产生了新的苦恼。

    后来,她开始做直播,赚到了很多钱,还……交了男朋友。

    对方对她很好,会嘘寒问暖,会给她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会在知道她原来叫招娣时,细声细气地安慰……

    从未感受过被爱的叶文逸很快沦陷,被巨大的名为幸福的洪流包裹,晕头转向。

    但很快地,叶文逸发现有点不对劲。

    男朋友管的太多了。

    今天的直播做的怎么样?

    有哪几个观众跟你互动特别热情?

    谁打赏给的最多?

    你准备明天播什么?

    播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一开始她有点受宠若惊,觉得怎么这么幸福?

    可后来,当男友擅作主张,帮她接了两个广告时,叶文逸悚然一惊:

    这跟当初家里人擅自决定让她嫁给瘸子,有什么分别?

    但一开始,叶文逸觉得男友可能是事业心太强了,毕竟自从认识以来,对方就一直反复强调要好好直播。

    因为直播太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出去玩过一次呢。

    男友答应的很爽快。

    但很快,旧病复发。

    他又帮叶文逸接了几个推广。

    叶文逸很生气,“你不可以这样!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用过,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其中好几款甚至连正经的生产场地都找不到。

    上次她被迫推广的一款产品其实就不太好用,好多老粉都抱怨了。

    叶文逸特别愧疚,自掏腰包给他们退了钱。

    男友不以为然,“现在大家不都这么卖货的吗?”

    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叶文逸狠心提了分手。

    她觉得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

    男友开始忏悔,并写了保证书,说以后不会了。

    叶文逸心软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心软的太早。

    仅仅一周之后,男友再犯。

    这一次,叶文逸没有退让。

    她果断选择了分手。

    男友先是像以前那样认错哀求,既然没有效果,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破口大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村里出来的泥腿子,土得要死,老子能瞧得上你就谢天谢地吧!招娣,呸,你也就这点功能了!”

    叶文逸几乎昏倒。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之前的一切温柔都是装的吗?

    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才跟自己在一起,而是他觉得自己土,无依无靠,没见过世面,好控制……

    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却还是摆脱不了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

    这次过后,叶文逸被诊断出抑郁症。

    她不想死。

    我刚买了大房子呀,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努力配合治疗,重新做回自己喜欢的直播风格,病情逐渐得到控制。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但好景不长。

    就当叶文逸以为自己重新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被黑了。

    直播间里突然开始涌入黑子,说她看着清纯腼腆,其实私下十分放荡,是个□□。

    “你们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其实堕过好多次胎了!”

    “哈哈哈哈,小姐姐,上次的服务不错,下次我们再约。”

    “一次多少钱?”

    “露个胸看看呗!”

    叶文逸报了警,警方很快顺着网络ID摸过去,确定是被分手后的前男友恼羞成怒,故意花钱雇水军抹黑。

    但遗憾的是,警方却说这个够不成严重犯罪,顶多就是赔礼道歉,最严重的也就是拘留几天,罚几百块钱。

    叶文逸不明白,也不理解。

    “他们伤害了我呀,他们害得我生病了呀!”

    打一个人受伤,算犯罪,可以坐牢。

    可现在我同样因为他们受伤了,为什么就不算?

    前男友和那几个黑子道个歉,然后变本加厉。

    臭娘们儿,你算个屁!

    还敢报警?

    呸!

    报警又怎么样呢?

    不知为什么,只是隔着一道屏幕,人类就可以变得如此刻薄,如此丑恶。

    无数不明真相的路人完全不加辨别,开始无脑跟风黑。

    “瞧着挺清纯的,没想到私底下是那种人。”

    “这么说不好吧?不能听一面之词啊。”

    “你没看这么多人都说嘛?我们说几句又怎么了?”

    “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如果真没有问题,为什么不攻击别人,偏偏攻击她?”

    “她才多大呀,就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了,肯定有内幕啊!”

    前男友玩了几次之后就觉得腻味,将此事抛之脑后。

    但河堤已然决口。

    流言蜚语像雪球越滚越大,真相被深深掩埋,无人理会。

    有人想,口嗨而已,谁在意真相啊。

    叶文逸的抑郁症开始加剧。

    她好像被分开两半,白天对着镜头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努力给别人带去快乐,可自己却感受不到丁点儿。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情绪崩溃,无数次想自杀。

    没人看出她有抑郁症。

    她好像被世界抛弃了,所有的幸福快乐温暖阳光与她绝缘,外面分明那么热闹,她在镜头前做出的假象也那么逼真,可真正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绝望。

    曾经向往过的世界失去了色彩。

    她品尝不出甜,满心满眼只剩下苦涩。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取悦别人,却始终取悦不了自己?

    叶文逸加大了药量,努力想要活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在这个城市有了家,我不想死。

    但药物治疗使她的感情更为麻木。

    她甚至连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失去了。

    某天晚上,她看着外面的月亮,忽然觉得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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