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仙鹤(六)

小说:我的食客不是人 作者:少地瓜
    “听说最近那个特别好的舞蹈家是你们小区的?”

    又一天的巡逻结束, 夏长清哈着冷气走进饭馆。

    到了11月中下旬,下雪的日子就多起来。

    今天天不亮时,空中就飘起大雪, 柳絮似的雪片纠缠在一起, 随着凛冽的西北风飘飘荡荡, 很有点气概。

    而这种时候, 温暖的小饭馆就成了夜归人们的第一站。

    跑大货车的, 开出租的, 苦逼的加班社畜……这些平时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形形色色的人就被那空气中的一缕香气, 引到了这里。

    “夏姐也知道啦?”牧鱼给她递了杯热乎乎的姜撞奶, “巡逻辛苦啦!”

    夏长清啜了口, 惬意地吐了带着奶香的热气, 把手举到火炉上空搓着。

    大约是和长辈一起长大的关系, 牧鱼很喜欢那种富有年代感的旧物。

    除了普通的供暖之外, 每到冬天,他必然要摆一只旧式火炉。

    偶尔熟客来了, 就熟门熟路地拿着铁钩子去炉膛里拔拉两下,有时便会从里面咕噜噜滚出喷香的烤地瓜、土豆、芋头和板栗。

    趁热吐着热气拿起来拍打几下,捏开,露出里面绵软而细密的瓤。

    醇厚而质朴的香味便裹着热腾腾的水汽一起弥漫开来。

    合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调侃, 喝点小酒解解馋,又是一天。

    “好香!”夏长清就见那炉子上方支了个铁架子, 上面串着几条肥大的鱿鱼,刷, “明火烤的就是好吃, 给我留两条!”

    炭火的火苗掠过食材, 会形成一种特殊的焦香和油脂层, 那是其他烹饪方式都没法比拟的。

    师无疑不大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一条。”

    这是小鱼专门给他准备的。

    等会儿刷点酱料,香的很。

    若非对方说话做事蛮合他的脾胃,那是一条也不肯让的。

    “啊呦,抢了你的好吃的,赶明儿我给你们弄点儿山楂,自家种的,比外头买的强,做糖葫芦、熬山楂罐头都很好。”

    夏长清失笑,又回答牧鱼刚才的问题,“我倒是不大看那个,最近我儿子他们学校校庆,晚会上有几个舞蹈专业的学生模仿了一个片段,都转到家长群里来了了。”

    然后很自然的就有人扒出原版。

    夏长清虽然不太懂古典舞,但美是共通的,她这个外行人看的也津津有味。

    “听说那个男演员是突然开窍的,”夏长清难得开玩笑,“要是我儿子学习也突然开窍就好了……”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真有那好事的话,也不用先急我家崽子了,给我开开窍多挣点钱!”

    “叮”一声脆响,牧鱼又去里面的烤箱里端出来一大盘子蜜汁肉脯。

    众食客十分垂涎。

    野道士就哼哼道:“我的。”

    牧鱼往上面刷了蜜汁,又塞回去烤第二遍,“这是我给他准备的干粮,大家先别抢啦。”

    夏长清一愣,野道士要走?

    店里其他人也跟着挽留起来,“道长,这天寒地冻的,不如开了春再走啊!”

    “是啊是啊,留下跟小鱼一起过年嘛!”

    “劳烦您帮我儿子选了黄道吉日做婚期,留下喝杯喜酒嘛。”

    野道士摇头晃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宜早不宜迟。”

    牧鱼显然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夏长清忍不住多瞅了他几眼。

    那天回去之后,她查了“萧鹤笙”这个人,发现对方的人生颇有点跌宕起伏的意思。

    萧鹤笙的父母经商,家境优渥,但是本人却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他的父母带着他看遍了中外的专家,可惜收效甚微。最终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宗教上。

    这家人在某道教名山脚下买了一套房子,萧鹤笙本人开始了半出家的生活,跟着道长们一起念经打坐……

    夏长清之所以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意外发现了关于这家人的报道。

    为了救儿子,萧鹤笙的父母做了很多善事,部分媒体了解到后还专门做过跟踪报道。

    但后来,萧鹤笙的症状加剧,自杀了。

    送到医院抢救后,医生宣告死亡。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即将被转移到太平间的萧鹤笙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段被数名医生称为“医学奇迹”的经历,随后被许多媒体疯狂转载,民间也有人说是萧家父母这么多年来的善举感动上天。

    如果放在以前,夏长清看到这类报道也不过跟着唏嘘一回,可在经历了黄玉华事件后,由不得她不多想。

    比如为什么萧鹤笙在父母去世后就一直在外游荡,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若说不孝,倒也不尽然。

    他父母留下的遗产分文未动,全被用在了祖宅和坟茔维护上。

    可若说孝顺,又为什么从不回去拜祭?

    另外,他今年竟然快八十岁了!

    不懂,真的不懂。

    稍后菜上来,夏长清见牧鱼不大高兴的样子,以为他不舍得野道士。

    谁知牧鱼却摇头,“我有点担心赵时节……”

    前段时间舞团里的人把赵时节跟人斗舞的片段发到了网上,瞬间火了。

    在比对了他前不久的公演视频后,一干懂行的网民和评论家纷纷惊呼不科学。

    “别跟老子扯什么大器晚成,搞舞蹈的不敢晚!身体都僵了硬了虚了,晚了就只能入土了!”

    “短短几天就进步这么大,这真是人类能做到的?”

    “说句良心话,就那几个动作,如今的首席阿星怕也做不出这个效果吧?”

    “老兄,你有这个天分早表现出来不好吗?何止于埋没这么多年啊!”

    在这流量的时代,火就是一切。

    短短几天之内,赵时节的公众账号就涨粉数十万,还接到了几个综艺邀约。

    就连团长和其他几个负责人在亲自检验了他现在的实力后,也决定在接下来的巡演中,正式开启轮换卡司模式。

    这样的话,虽然首跳还是阿星,但接下来的主跳机会则由他们两人均分。

    但雁回反而忧心忡忡起来。

    她觉得昔日亲密无间的恋人在渐渐变得陌生。

    虽然还是那张脸,虽然还是这具身体,但她却感到一丝违和。

    尤其在跳舞的时候,赵时节的风格和节奏真的变了好多。

    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毋庸置疑,现在赵时节的表现堪称完美,每次站在舞台上都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但雁回就是怕。

    她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还有阿星。

    他甚至私下找到雁回,忧心忡忡道: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最近时节的状态有点不对,再这么下去的话,他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的……”

    雁回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说过了……”

    如今赵时节技巧方面的进步显然和他现有的身体素质拉开了距离,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朝夕相处的雁回却知道,每晚赵时节身上都会多几处新伤。

    这种新伤出现在一个资深舞蹈演员身上根本就不合理,只能证明他在做一些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

    可偏偏他的表现又完美得无可挑剔。

    雁回怎么也想不通。

    她也曾私下问过赵时节,劝他保护好身体。

    “时节,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但赵时节勃然大怒,“怎么,难道连你也不想看我变得更优秀吗?”

    雁回愕然。

    “以前你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赵时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忙过去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最近压力太大了,我明白你在担心我,可是雁回,我没有退路……”

    雁回放软了声音哀求,“你有,时节,你有啊!我们再过回原来平静稳定的生活不好吗?”

    “雁回!”赵时节突然抬高了声音,人也变得疯狂而执拗,“你明白那种站在高处的感觉吗?所有人都望着你,满心满眼全是你……”

    他受够了以前一成不变的日子。

    与其一辈子平庸,我宁肯追逐短暂的辉煌!

    牧鱼最近又被一位车祸鬼找上门,说想请他给父母带句话:

    “我是个没用的人,生前赚不到钱,还让他们操心……存的钱都在存折上,我没花,密码是我的生日,留给他们养老吧。”

    他是个大车司机,为了多赚点钱连着两天没合眼,结果因为疲劳驾驶,半路撞在护栏上。

    所幸没伤着别人。

    牧鱼道:“下辈子注意点。”

    虽然叫人难过,但他这种死法确实不可取。

    “那是那是,死一次就够了。”

    那司机挠了挠头,结果半拉脑袋咕噜掉下来,忙蹲下去摸索着找。

    他出事时脑袋直接就被后面拉的钢材切断了,无痛秒死。

    牧鱼:“……”

    感动得头掉吗?

    那鬼魂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投案上,结果又反了。

    牧鱼整个无语住,上前给他扭过来。

    那鬼感激不尽。缺了半边的脑袋上挤出一个血呼呼的扭曲的笑。

    师无疑默默移开了眼睛。

    牧鱼沉默片刻,“笑得挺好的,下次别笑了。”

    死者:“……嘤!”

    回来的路上,牧鱼习惯性看了眼赵时节和雁回家。

    快凌晨两点了,那里还亮着灯。

    窗帘上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人的影子,在跳舞。

    舞姿很优美,很轻盈,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可现在是深夜,怎么都透着点诡异。

    师无疑:“去看看么?”

    牧鱼迟疑,“不大好吧?”

    虽说他现在是灵魂出窍的状态,但偷窥别人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道德。

    几秒钟后,两“人”就趴在了玻璃上。

    原本师无疑想直接拉着他进去,但牧鱼艰难地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

    是赵时节在跳舞。

    牧鱼看了会儿,“跟之前咱们在剧院看的真的进步好大!”

    是那种外行人也能分辨出来的断层式进步。

    师无疑看着赵时节,“他体内有另一个魂魄。”

    与其说现在是赵时节在跳舞,倒不如说是他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驱使着这副躯壳。

    赵时节显然还有意识,每当身体做出某些高难度动作时,他的面部都会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

    他就像一团火,一朵即将怒放的花,肆意挥洒着属于或不属于他的美丽。

    之前牧鱼曾经有过猜测,想赵时节是不是被人夺舍。

    可偶尔白天见着他,除了身上多点阴气,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对方也没做出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就没往深处想。

    突然赵时节的动作停了。

    他踉跄着扶住沙发,侧着脸好像在听什么人说,然后低声道:“谁?”

    刚才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突然说好像有人在偷窥。

    牧鱼一惊,犹豫了下,还是主动现身:“抱歉,是我。”

    躯壳就像容器,按照常理,每一个容器里只能容纳一个灵魂。

    可现在的赵时节体内,竟然有两个?

    而且看那个样子,好像是他自愿的……

    赵时节瞪大了眼睛,警惕道:

    “你们怎么进来的?”

    “这个后面我会跟你解释,现在要紧的是你的问题,”牧鱼忧心忡忡道,“是你主动请魂上身的吗?”

    赵时节体内的魂魄突然开始挣扎,“他们很危险,赶紧让他们离开!”

    尤其是那个矮一点的,腰间的链子让它有种本能的恐惧。

    见赵时节没说话,牧鱼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崩溃的。”

    常人如果长时间跟阴魂接触的话,会折寿的!

    而且看他们配合的这么好,说明那游魂现在的掌控度很高,如果不加制止,后期极有可能反客为主,取赵时节本人而代之。

    赵时节忽然爆发,“滚出我的家,不然我报警了!”

    牧鱼被吓了一跳,“这点我很抱歉,但是……”

    “滚!”赵时节脸都涨红了,头上青筋暴起,看上去非常可怕。

    师无疑忽然上前抬手给了他一拳,“没有人欠你的。”

    说完,拉着牧鱼就走。

    既然是他自己做的决定,那么也该让他自己承受后果。

    至于那游魂……后期回收也就是了。

    被惊醒的雁回慌忙跑出来时就见男友失魂落魄的蹲在地上,脸肿了半边。

    “时节?”

    他不会开始自虐了吧?

    而且刚才那声音,他在跟谁说话?

    赵时节狠狠捏着拳头,“我没事……”

    雁回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他的表情,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自己都已经试过了。

    可对方却像给自己筑了一层壳子,将所有的真心都关在外面。

    而壳子里面,是地狱。

    她有些累了。

    十二月初,赵时节人生中的第一个艺术类综艺播出。

    他在镜头前酣畅淋漓地展示了一段舞蹈,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

    十二月中旬,康城舞团新剧开演,由阿星和赵时节两套卡司轮流上演,观众和各大媒体好评如潮。

    曾经贬低和轻视过赵时节的人纷纷改口,夸他是数十年难遇的舞蹈奇才。

    又有人说他是涅磐重生的凤凰,脱胎换骨……

    一时间,包括曾经令他仰视的首席阿星在内,所有同辈舞者都被赵时节踩在脚下,一时光芒万丈,无人能及。

    无数新晋粉丝从世界各地涌来,疯狂的争夺一张薄薄的门票,只为一睹。

    每个看过赵时节演出的人都会给出不同的评价,而其中一个词出现频率特别高:

    “疯狂”

    对,就是疯狂。

    现在的赵时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舞者的魂,只要他站上舞台,所有的人都为之疯狂。

    这是一段活着的传奇。

    他就是剧中的人,就是人间的鹤,就是扑火的飞蛾……

    所有媒体和专业评论员都给出了最高评价。

    其中也有寥寥数人表达了担忧,说如今的赵时节优秀得可怕。

    “他似乎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切都是那样毫无保留……他就想一位赌上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踩在刀尖上,留下一串混着血肉的脚印,刻骨铭心。”

    亲眼看过他的舞蹈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那是一种致命的夺人心魄的美。

    在舞台之外的角落,赵时节的身体开始崩坏。

    他的双脚流血溃烂,身上满是淤青,他开始咳血。

    雁回偷偷哭了好几次,后来就流不出眼泪了。

    她默默地帮对方拿药,然后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冲到洗手间吐出来。

    赵时节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温柔清爽的少年。

    他无数次亲吻雁回的脸,眼中满是缱绻和不舍。

    然后那厚重的感情又统统化作坚毅。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肯做一颗流星,追逐那刹那的光华,也不愿做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草。

    雁回想劝,可又说不出口。

    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因为在舞台上的赵时节是那样快乐,那样沉醉,像回到了大海的水珠。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学校时对方偶然说起的话:

    “雁回,我是如此热爱舞蹈,热爱舞台。如果可以,我多么想永远起舞,直至生命燃烧至最后一刻……”

    一月底,名为《红》的新舞剧第一次全国巡演到达尾声。

    最后一场演出由赵时节主跳。

    台下坐满了翘首以盼的观众,走道上挤满了准备拍摄的媒体。

    所有人都热烈期盼着新星赵时节的绝美演出。

    上台前,在一干同事和工作人员们的起哄声中,赵时节最后一次亲吻雁回的嘴唇,如此虔诚。

    爱人啊,祝福我吧,我将化为永恒。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雁回泪流满面。

    她觉得要永远失去他了。

    赵时节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他和那位抱憾终生的前辈一起,奋力舞蹈。

    他什么都忘了。

    媒体、观众、聚光灯……

    鲜花、喝彩、掌声……

    他甚至感觉不到伴舞和伴奏,仿佛世界一片宁静,而他可以在这永恒中起舞。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表情都无可挑剔,所有人都跟着他又哭又笑,仿佛置身于那一段凄美又悲壮的故事。

    掌声如潮,穿透房顶,响彻穹窿。

    所有的观众都流着泪叫好,无数花束堆满舞台。

    赵时节曾经那么痴迷这些,可此时此刻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跳得很好。”

    那位前辈赞叹道。

    他的天赋或许稍稍逊色,但热情和执着无人能及。

    赵时节流着泪向观众道别,“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他能感觉到,最后一刻,那位前辈已经放开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确实用自己的努力折服了观众。

    这些鲜花和掌声,都是为我而来。

    赵时节最后一次看了眼爱人,笑着倒在了舞台上。

    他们都死了。

    他们终于遵照承诺,将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刻留在舞台,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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