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商恺的干儿子叫何云,平时在那帮小内侍面前,也算是能被称一声何公公的人。
他一想到要去跟慈宁宫的郑太医搭话,上回让宣都知打得几十杖还隐隐作痛,但回头记起商大伴的手段,一不敢让这只笑面虎失望,二是被他承诺的荣华富贵所惑,硬着头皮向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上下森严,往来内侍、女使,各司其职。只有最偏僻角落的几个内侍值房里稍微松散些,他悄悄摸到值房里,见几个小内侍在里头吃饭,便自来熟地凑了上去,假装要拉他们喝酒赌钱,实际上却是打探郑太医的行踪。
因为郑玉衡的存在是个不能议论的忌讳,何云也没直接打探,而是听从他干爹的吩咐,佯装拉扯道:“慈宁宫娘娘不是早大好了,这时候正该歇着。你们可别蒙我,能有什么活儿干?那头正缺人呢,值班下来的几个少监们等着我凑人,再不松快松快,都要闷出病来。”
被拉着袖子的内侍年仅十六,碍于何公公身上的宫服品阶较高,不能直接回绝,一句话憋得脸色通红:“公公误会了,误会了!娘娘还没午睡,一会儿姑姑又要传奴婢们搬书,实在分不出身来啊!”
何云更怒道:“难道医官还没开安神的方子?你唬我的。”
小内侍连忙道:“太医就在侍药间忙着呢,可不敢骗何公公。只是慈宁宫娘娘向来休息得晚,要等喝了药才睡。”
何云心中窃喜,暗道:“干爹果然料事如神,有他的叮嘱,三言两语就将话套出来了。”表面上却又为难了对方一阵子。
随后,他便转而走向侍药间。
何云瞧见他时,身着官服的郑玉衡正在跟一位女医商量某一味药的用量,那身形清瘦皎然,侧颜清俊文雅,仿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即便在这灰扑扑的侍药间里,也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他脑海中,曾经的“流言蜚语”翻了个身,又热气腾腾地冒上来。何云在他身后站定,行礼道:“拜见郑大人。”
郑玉衡停下话,转头看他:“内贵人多礼了,你是……”
不等他问清,何云抢先道:“在下后省内侍何云,请跟郑大人借一步说话。”
郑玉衡以为此人也是来求医问药的,便轻轻颔首,跟随他走到了一个角落。
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内廷宫人们求医不易,总会私下来寻找态度温和、脾气较好的医官请求医治,不过大多都是些小病小痛。
两人到了角落,高高的宫墙一侧外,生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高树的枝叶蓬勃密布,遮出一片清凉阴影。
何云露出笑容,对郑玉衡道:“郑大人,小人是为了求您一件事儿。”
郑玉衡道:“请内贵人直言。”
“什么内贵人,十个人里能有三五个看得上,也是我们这些宦官的福气了。”何云道,“只是我们这些人虽然低贱,但大人不同,大人在娘娘面前,可是很得青眼的。”
他见郑玉衡稍稍皱眉,便率先拉住他的衣袖,继续道:“娘娘那是什么人,天上日月一般的人物,光是她老人家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些,也够我们底下的人享用不尽的了……您要是愿意为小人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时而传递些消息出来,让我们这些做奴婢得不必费心去猜,那就大大救了我的命了。”
郑玉衡先是欲走,然而被他拉住衣袖,便暂抑情绪,双眼清明地问他:“你不在慈宁宫任职,为什么要揣测娘娘的心意?”
“您是天底下一等的伶俐人,怎么不知道,宫里就帝后二人、并咱们太后这三位主子呢?主子的心,要是能知晓一二……”
他还没说完,郑玉衡已经伸手拂开他的指节,眉目冷淡地道:“恕难从命,请内贵人另寻高明。”
干爹交代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何云自然不可能让他走,身形一晃,影子似的拦在郑玉衡面前,满脸堆笑地道:“大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这自然是有孝敬的,只要您这么一答应,奴婢自当奉上京郊的两座三进别院,京中荣华街那头,还有几家店面,也可以送给大人。”
郑玉衡的脚步顿了一顿,目光在眼前的内侍身上一扫而过。
这钱财从何而来?区区一个后省内侍高班,也有这么多的油水可捞么?这就是揣测主子心意带来的利益?
他沉默思考的这个档口,何云以为他有意,双目更亮,将一箩筐话抖搂出去:“郑大人,你想想,就是朝中的官,也只是靠俸禄活着,若是遇上前几年国库空缺、俸禄迟发的时候,一大家子还不免在荒年饿死几个人,京都尚如此啊。这个数目的财产,就是郑家也未必有吧。”
“何况您跟娘娘的关系……”何云的脸上泛起暧昧暗示的笑容,搓着手,神情有些猥琐,“您在帐中效力些,还怕娘娘知道了怪您吗?”
前面的郑玉衡都还能忍,到了这一句话,他的眼中已经泛起压抑不住的厌恶,他的火气堵在胸口,神情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地推开对方,准备回侍药间去。
“嗳,郑大人!”
眼见着步步高升的机会就要从面前飞了,何云怎么可能让郑玉衡走。
他以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凡事只图一个利字,嘴上更是没个限,仿佛先前那一巴掌没教训出记性来,紧忙拦着对方,低声下一剂猛药:“如今是新皇在位,大人想要当个什么官儿,要个什么美妾娇妻,只要哄着陛下就行了,我干爹可是御前的人,只要大人帮我这个忙,就是在御前有了一条门路,再说了,慈宁宫娘娘喝了十几年药,旧疾一直不好,谁说得清能活几年,到时候还不是——”
他的话说到“能活几年”的时候,郑玉衡突然站住,回头看向他。
何云以为他想通了,面露期待,刚将脸凑上去,眼前这个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的年少太医就猛地抬手一拳,将他的脸打歪过去,打掉了一颗牙齿,和着血在嘴里发腥。
何云哎哟惨叫一声,向身后倒去,谁知郑玉衡又一把薅住他的领子,神情既沉默,又凶狠,像是一匹受了伤的狼,有股背水一战的狠劲儿。他发觉对方打起架来十分可怕,不得不拿出求生的意志,极力扑腾反抗。
何云常年在后省干活,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可这时候就是被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医压制得死死的,肚子上一连挨了好几下,他惨叫连连,哀嚎求饶,恨不得给他磕两个响头。
“哎哟——哎哟出了人命了啊,救命啊!奴婢错了,奴婢罪该万死——求求您了……”
要不是郑玉衡打架的动作还算生疏,他几乎觉得自己会被对方打死,情急之下,何云从旁边树下的花坛里抄起一块石头,想都没想地扬手砸过去。
啪地一声,医官的官帽掉落下来。
里面的发髻原本十分整齐,因为剧烈动作而微微散下几缕,用银簪穿过发髻中。郑玉衡的额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迹洇在鬓角间,又沿着面部线条流下来,血珠蛰过眼睫。
他的眼角都是鲜红的,但眼珠仍然幽黑,吃了痛也不松开手,将何云的领子揪得死紧。
“哎哟!我的祖宗爷爷……快饶了我吧!”
郑玉衡盯着他道:“娘娘长命百岁,说。”
“娘娘长命百岁!”对方喊道,“是我短命,我短命!”
两人厮打期间,郑玉衡也挨了他好几下,胸腹闷痛,但他都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道:“再说。”
何云涕泪横流地又重复了好几遍。
两人的地处再偏僻,这叫喊声也惊动人了。从第一声惨叫起来的时候,负责宫人调度的月婉姑姑便浑身一激灵,遣人沿着声音寻找,这么一小会儿就摸过来了。
宫人内侍们过来拉架时,见到郑太医额角上全是血,都吓了一跳,再看另一个,脸已经肿得看不出人形来了,一张嘴嘶嘶漏风,不知道掉了几颗门牙,只顾着哀嚎。
内侍们拉架都拉了好一会儿,郑玉衡捏着他的脖子,差点把这人给掐晕过去。好几个太监将郑太医拉到一边去,口中连连道:“大人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了?”
郑玉衡一言不发,被人拽到另一头,跟那个内侍分开很远。他沉默地理了理衣服,接过内侍递来的白色素绢,擦了擦眼角的血。
月婉姑姑指挥了几句,让宫人们把何云绑下去等候吩咐,转头道:“郑大人。”
郑玉衡抿了抿唇,道:“麻烦姑姑了,我……”
月婉摇了摇头,道:“是那个内侍冒犯你了吗?”
郑玉衡避而不答,说:“娘娘也听到了?”
杜月婉佯装生气:“不然我出来干什么?瑞雪那厮给娘娘侍墨,懒惯了的骨头,我不出来,在慈宁宫发生这种事还没个人理会,岂不是千古奇闻了?快收拾一下。”
话还没说完,在殿门当值的蒋内人跑了过来,跟月婉姑姑道:“娘娘吩咐说,要见郑大人呢。”
传完话,蒋内人才见到郑玉衡的模样,吃了一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月婉道:“就是你看到的情况,算了,就擦擦吧,回头见了太后,也好说话。”
她的意思是,这模样拿去卖可怜、装委屈,应当很好用。小郑太医虽然额头破了,但眼眶有些红,发髻微松,低头时格外有一种惹人怜爱的俊美……只是得忽略他把那个内侍打得不成人形的这件事。
郑玉衡心中忐忑,一边怪罪自己鲁莽,一边还在生闷气。他听到那句话时,浑身都被一种愤怒淹没。那是一种对世情、对天命、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说?
那是太后娘娘啊。
光是郑玉衡从旁侍奉的数月以来,他就能真心领会到董灵鹫为国的苦心。外头的人提起先帝,说得都是称颂、赞美之词,说他是千古一帝,足以铭记史册,而提到太后娘娘,却避而不谈她在政治上的功绩。
而是会说:“真是明德帝的贤内助啊。”
明德帝的……贤内助。
郑玉衡眼眶发烫,心口酸痛得喘不过气来。他闷不吭声地跟着蒋内人入殿,额角的伤还缓缓地渗出新血来。
董灵鹫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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