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郑玉衡彻夜难眠。
他虽将太后娘娘劝说回来休息, 但自己却只坐在床榻边缘上守着她,连衣衫都没有褪下,夜里还起身将坠地的华服收拾起来,轻轻将那条珠玉禁步放置在妆台上。
除此之外, 便是长久地等候和凝望。
郑玉衡小心地抚了抚董灵鹫乌黑的发尾。
他对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想到:郑玉衡啊郑玉衡, 口口声声自称清白, 误国之事你是一件没落下,早晚是要栽在这上面的。
在那次春闱落榜之前, 郑玉衡都自以为日后会进入朝堂,成为为国家利益而计的朝臣百官, 所以养出一颗锦绣文心,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种很清晰的认知。
他正无可回头地走向一条死路, 并且心甘情愿。纵然娘娘几次三番地松开风筝线、欲放飞他于天际,郑玉衡却自缚罗网,将血肉之躯往命运的獠牙里凑,竟不顾虑是否会粉身碎骨。
过了辰时, 董灵鹫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 握住了郑玉衡陪伴在一旁的手指。
她留着寸许的指甲, 圆润剔透, 不染蔻丹,无名指与小指稍长, 所以素日里戴着护甲。此刻别无赘饰,只这么温暖地拢着他的手, 轻轻地笼罩着。
郑玉衡的心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娘娘……”
“嗯……”董灵鹫轻而含糊地答他, “没睡?”
郑玉衡犹豫道:“臣……”
他一字未尽, 董灵鹫便将他拉了过去,郑玉衡一时不察,竟然毫不设防地被她拽进了锦被当中,被一股极温暖的气息包围。
董灵鹫环着他的腰,对方的身形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间,纤瘦又结实。董灵鹫的手如柳絮般滑过去,贴在他的背上。
郑玉衡感到局促,虽然不是第一次,他还是觉得很是紧张,语调便放软了,不知不觉间有些撒娇的味道:“太后娘娘……”
“闭上眼。”董灵鹫说,“再陪我睡一会儿。”
郑玉衡:“可是……”
“这是懿旨。”她道。
郑玉衡闭口不言,只得遵从,乖乖地闭上眼睛。一开始,他的睫羽不停颤抖,眼珠微动,看起来极不安稳,但董灵鹫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气息如兰,温暖四溢。
软红香帐,倾慕之人就在身畔,如此如梦似幻,郑玉衡很快便被安心和满足所包围,他放下顾虑,低头埋在董灵鹫的颈窝间,放纵了自己一回。
董灵鹫的手从小太医的脊背,一直轻轻移动到他的后颈之间,轻柔地摩挲着那处白玉般的肌肤。在这一刻,烦扰世事都被抛却,她凝睇着郑玉衡的脸庞,俯身低首,在他的额心以唇轻贴,浅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
耿将军从慈宁宫退出之后,脑海里除了呈给皇太后陛下的正事,还必不可免地萦绕着那位小郑太医的神情、眸光。
他是旧臣,昔日是明德帝在东府里的东宫卫,因为有帝后二人的赏识,才能一路坐镇到神武军中,掌管虎符,统率精锐。耿哲是很感念先帝、感念太后的,正是因为这种感念,所以他对郑玉衡的存在有一种极复杂的想法。
一面觉得,此人的出现,必是对先帝的一种侮辱,一面又觉得,太后娘娘为先皇离世而憔悴疲惫,即便是有个如此的人在身边,那他们这等心腹下属,也只能自愧不能为娘娘分忧。
耿哲没有回到神武军中,而是秉承董太后的旨意,前往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的府中,跟他商议要事。
耿将军一进蒋府的门,没想到除了指挥使之外,堂前还待着另一位客人。
此人一身青衣,凛如霜雪,见耿哲进门,立即起身行礼,躬身低首,语调平淡:“奴婢见过耿将军。”
耿哲不敢轻忽,拱手道:“许秉笔。”
此人正是许祥。
神武军领军、麒麟卫指挥使、乃至于内缉事厂的厂督兼御前秉笔太监,齐聚一堂。再加上一个六科刑部的魏缺魏侍郎、御史台台谏……这些人几乎就组成了董灵鹫手下势力的钢筋铁骨、铸成了“皇太后慈训”的权威。
许祥这个“玉面阎王”的诨号,正是从神武军流传而出的。两年前明德帝病重,神武军内有些动摇军心的猖獗谣言,许祥奉董灵鹫的手谕前来提人审讯,外表清清冷冷、沉默寡言。
军士欺他为阉宦,自恃习武,认为内狱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所以公然大肆嘲讽、辱骂之言不堪入耳。许祥一言不发,从未还口,只将人带进了内狱。
三日后,耿哲将军的副将前去查看刑讯笔录时,见到当初大放厥词、无法无天的军痞哀哭痛叫,跪地求饶,竟然全无骨气。而许秉笔依旧神色淡淡,将笔录恭敬呈与副将道:“请将军过目。”
副将心惊肉跳,忙回礼:“不敢,有劳秉笔。”
笔录中清楚写道,军中诸多不实谣言,皆为外戚收买、图谋不轨所致。两人坐在大狱之外,阅览之时,狱内的嚎叫比征战沙场更为血腥恐怖,给副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此之后,神武军无人再对许秉笔轻蔑放肆。
耿哲素来敬他三分,但也远他三分,对阉人内臣保持距离,如果不是皇太后的缘故,他都不会跟许祥这种人站在一起。
蒋云鹤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我还寻思娘娘半夜三更内廷急召,是出了什么大变故不成?果然是你这老小子找的事。”
耿哲面无表情道:“你还笑得出。”
“笑得出,怎么笑不出。”蒋云鹤道,“国家蛀虫藏起来,我才笑不出,结果你的嗅觉这么敏锐,直接给揪出来了,我合该大笑才是!”
三人同坐,案上铺着当年运送军粮的手续流程、经手的各州长官,这里面的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而这问题绝不可能是表面上的地方贪污,他们必定是在京中有人遮掩,才有如此大的胆量。
耿哲将那粮草官的名姓画出,道:“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有扣押此人,但是派人调查了统管运粮账目的文官,此人已经卸职了。”
“卸职?”许祥眉峰微聚。
“没错。”
“可知此人卸职后去往何方?”蒋云鹤问,“难道回老家了?”
“不曾,”耿哲道,“他连老家都没回得去,中途便遭山匪劫掠,已经死了。”
“奇了。”蒋云鹤怒极反笑,“皇城京中,竟然有山匪?京兆府尹是吃干饭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京兆府尹张魁已经因贪污受贿而亡,连同中书令都被免职赋闲,接受内缉事厂的调查,心中突然不寒而栗。
蒋云鹤看向许祥。
许祥沉吟不语良久,随后才道:“那十几箱金银财物,确实是中书令府中送到张魁家中的,张魁也对此事供认不讳。”
“闹事纵马杀人、查出张魁……有人要让他死无对证。”
耿哲冷道:“恐怕张魁自己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中书令之子纵马闹市杀人的牵连,还是得到了与虎谋皮的报应。”
“这么看来,那闹市纵马也显得颇为诡异。”蒋云鹤道,“看来前中书令府中这一趟,是免不了的了。”
闹市纵马杀人、牵连出张魁受贿一事,仿佛皆是为了掩盖幕后者与张魁曾经的交易——而这桩交易,才是真正侵吞军饷十万石、不可恕的罪行。
“可此人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为张魁求情,以至于太后娘娘动了怒,清洗朝野上下,改换新天,倒是让你有机会把这件事禀报出来。”
耿哲锁眉道:“我看即便你去前中书令吴重山的府上,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就算那匹马被动了手脚,是不受控制的,这件事也过去太久,恐怕已经查无踪迹。”
正在三人稍稍沉默时,许祥忽然开口:“昔日弹劾此事、上达天听的御史是谁?”
是监察御史周尧。
蒋云鹤浑身一激灵,当即起身,他一身麒麟卫服饰,腰间配刀,拱手道:“二位,今日将军叩见太后之事,恐怕已经传出去了,如今既然有一点眉目,时机匆促、刻不容缓,蒋某先行一步。”
说罢,蒋云鹤便拎起麒麟图样的披风,扶刀转身,跨出府门,调集麒麟卫前往周府。
余下两人,皆静坐在座位之上,各自沉思。
许祥掌管内狱,当日也参与了对于张魁的刑讯,他摩挲着手指,回想当日的一丝一缕的细节。
贪污军饷的人,竟然先杀掌管账簿的文官、再计杀张魁,甚至两者皆是先行买通、再行灭口,手段阴毒残酷至此,要是深查下去,也许还有更多的罪状可探。
“那本账目……”许祥低声道,“后来移交给了谁?”
耿哲道:“此人死后,自然有新官上任。只不过光是寻找账本是不行的,既然敢这么行事,那么一定会弄虚作假,就算寻到当时运粮的细账,恐怕还没有我军中记下的更真。”
许祥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行礼道:“内狱笔录繁杂,奴婢先行回去处理,便先告退了。”
耿哲猜到他或许想到什么了,未曾阻拦。而是望着许祥离去的背影,在对方的身影离开府门时,他才心情复杂地想起——昔日的“朱墨案”,便是他率军拿人,将谋逆叛乱的一众押送下狱,也不知道此人现今如此面貌,有没有怀着昔年之怨恨?
曾经被他擒拿下狱,受家族谋逆牵连的人。居然要跟他一同为神武军的军饷贪污一案而共坐谋事,实在是世事玄奇。
但世事玄奇还不止这些。
许祥离开蒋府之后,一边回想着有关张魁的内狱刑讯记录,一边敏锐地分析着朝野当中的变化。太后娘娘如此雷霆手段,居然没能将贪污之人清洗出来,此人藏得如此之深?还是说他已经……
思绪未果,空中飘起入秋小雨。
陪同他而来的小内侍打起一柄伞,道:“公公上轿吧,回内狱还有一段路呢。”
许祥正要应允,眼前的蓝顶小轿之外,突然出现了另一架辉煌华丽的车马,由四匹雪白神骏拉绳牵负着,四角缀着铃铛、珍珠,车门打开,露出里面华贵非常的车帘和一股馥郁香气。
连马夫的穿着打扮都更胜旁人一筹。
一个手从车帘中撩起,车檐下露出一张宛如桃花的玉面,孟摘月鬓上流苏轻晃,发间压着一件白玉华胜,她探出半张脸,冲着眨了眨眼,道:“许秉笔夜安。”
许祥刚要向公主行礼,一旁的公主府侍女立即扶住了他。
孟摘月道:“哎呀,好巧呀,本宫又遇到许秉笔了。”
是挺巧的。望风望了半个时辰的小侍女哀怨地想。
公主见他不语,轻咳了一声,有点扭捏,但又佯装很大度、很不经意地道:“既然遇到了,本宫就送你一程吧,不用太感谢本宫,这是看在你伺候母后的份上。”
许祥道:“奴婢惶恐,实不敢……”
“来人。”孟摘月一抬手,“请他上来。”
马车后立即出现了十几个膀大腰圆、体格健壮的公主侍卫,一个个佩刀戴甲,目如虎豹,恶狠狠地盯着他。
许祥:“……”
公主:“怎么样?”
许祥:“……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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