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皇帝的态度明显是偏向于耿将军的, 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便不该拘泥于规章制度,他一力坚持己见, 倒是让其他劝诫台谏长官的官员们松了口气。
最后此事议定,草拟一份诏书,让中书门下加盖官印、诸位宰执签了字,再盖上皇帝的玉玺,补上这一套流程, 免去将军在地方的后顾之忧。
而后就是再谈“北疆频频受到骚扰的事”了。
在这件事上,两方倒是泾渭分明, 兵部尚书罗平一力主战, 支持征北,扫平这连年以来频发的边境劫掠动荡,而其余者, 大多不赞同。
董灵鹫继续支颔翻着佛经, 安静饮茶如故。
“那是因为站在这里的各位,都只是不知兵的儒生”罗尚书与众人驳议,说到激烈处, 脸色涨红, 转身面对着孟诚,躬身行礼, 而后指着地面骂道,“惠宁元年, 陛下初登基, 临海海宼作乱, 兵部侍郎亲自去平海宼, 泰宁侯、景武侯, 战死在作战的战船上,殉国为什么殉国还不是因为海上的匪寇骚扰百姓,频频有异常动向当初能为这个出兵,今夕怎么不能为北方出兵”
“我们这是在议现在的事,你怎么非要拿旧年的事,来论今年的题啊。”工部钱长吉道,“你领着枢密使的职衔,手里不是武举、就是军政,光知道给自己手底下的军械征调筹钱,一要出兵,从你那里儿拨给神武军的饷银,就得几百万两。要真跟我们说旧事,去年你们造战船,八百万两雪花银投进去,几十艘战船打完闲了一年,停在运河上,我们工部征调来给宫里运个货物,兵部掐着船不给用说得是,哎哟,这是打仗的船。”
钱长吉遇到别的事,惯会和稀泥打哈哈,不发表意见,但一到本部的切身利益,他这个锯嘴葫芦也锋利起来,对着罗平理直气壮道“修江建桥,治水开运河,到我们这里,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工部苦心经营的利国大事哪一件不能惠及百姓怎么就你们那么穷兵黩武”
“这是穷兵黩武”罗平的眼珠子瞪得比牛还大,“先去外敌,让环伺的群狼不敢窥伺才有你们的太平日子”
“得了吧,几百万几百万地拨给你,到了年末一定又有亏空,上回要了三百万两组建火炮营,五年过去了,到现在没打出一个响儿来”钱长吉一扭头,面对着皇帝,根本不看他,“一打起来加不加税怎么加税南方各州的税,先圣人才减免了三年,这就让陛下加回来你置陛下于何地”
“钱长吉你”
罗平撸起袖子豁然上前,身旁的徐尚书和甘尚书两人连忙拦下,将他拽了回去,在他耳畔赶紧道“太后旁听、太后旁听”
罗尚书气不顺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钱长吉对着孟诚又是一礼,道“陛下,臣为国家办事,句句发自于心,肺腑之言,说话有不周到的地方,请陛下多担待。从古以来,与民休息才是正途,切切不可着了小人的蛊惑。”
罗平刚掉下去的火腾得又起来了,指着他背影骂道“你说谁是小人谁不为国家北方有结盟之势我们大殷打一个部族,只要三月不到就可平复,打两个部族,从春到秋,也可以手到擒来,可北边的探子回报,他们十几个部落要连成盟约,三千众、五千众、一个个加起来,也有九万十万人全民皆兵。非要到女真骑兵打进帝都才肯动弹吗”
“你是为了争一口意气想要青史博名。”
“我是搏名,那你就是误国”
六科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吵了。只要提到关系利害的大事,就不免争吵上几句,这不过今日的火气似乎比往日更盛。
董灵鹫摩挲着盏盖,跟宣靖云道“你有御前秉笔的差事,他们一直这么吵吗”
宣都知道“也不是一直,只是福州赈灾后,年末各部一算账,都有亏空,理起来错综复杂,但凡要花银子的事儿,就没有不吵的。”
董灵鹫又道“哀家也不少见他们,怎么没看得出来。”
宣靖云道“哟,娘娘您只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面对着面、一对一地交流,谁不是平心静气,服服帖帖的。可是陛下这儿”
董灵鹫点了点头,又说“除了商恺以外,是你当值得多,还是许祥当值得多”
“是奴婢。”宣靖云道,“他内狱的公文也得呈报给陛下,结了案又要送到大理寺归档,为他排的班不多。”
“嗯。”
董灵鹫放下手中的佛经。
小皇帝一见母后放下佛经,以为董灵鹫要说话,正翘首以盼,没想到她只是说“这件事等耿将军回来再议吧,别让这事耽误了别的要务,说下一件。”
见此情状,工部、兵部两位领参知政事职衔的尚书大人,也只得压下火气,向皇太后拱手行礼,然后各自坐回原位。
及至日暮后,几件事都大体议定了,唯有出兵与否争执不下,被董灵鹫压了回去,遣派后省内侍送诸位大臣出宫,又详细询问了小皇帝的想法,这才歇下。
殿里掌着灯,赵清伺候太后洗漱更衣,刚换下一件外袍,便听赵清道“请娘娘服药。”
董灵鹫随口道“哀家还以为给他找点事儿干,就不用见到郑太医煞费苦心地经营唠叨了,怎么他不在,你们督促地还这么勤。”
赵清恭谨道“小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将娘娘何时用膳、何时用药、侍药间什么时候开始熬煮,应该吃什么、不可吃什么,加上一应日常琐碎安排,全都记在了一个册子上,交给了奴婢。”
她谦辞用得过甚,董灵鹫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有品级的女官,自称妾或我就够了。”
“是。”赵清又行了一礼,伸手给她解去腰上的禁步珠串,继续道,“要是妾这时候掉了链子,不说辜负郑太医的嘱托,就是在两位姑姑面前也是过不去的,何况这本是分内之事。”
除去华服,赵内人又经营她喝了药。
董灵鹫才刚喝完药,便听见珠帘动荡,屏风那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而后在户部呆了整整两日的郑玉衡,换了一身常服进来。
小郑太医仍然收着那几件明德帝的故衣,只是不常穿,反倒是仿照着那些衣服的样子重新做了几件,但并没有孟臻的玉麒麟标记,只是以新竹、白鹤、梅花为装饰,看上去衬得整个人清润剔透。
他进了内殿,轻轻接过赵内人捧着的药,轻声道“我来吧,内贵人去休息。”
赵清望了董灵鹫一眼,见太后没说什么,便默默一礼,转身下去了。
董灵鹫坐在榻边,看着他嗅了嗅汤药味道,又细细吹过,上下扫视了一遍,含笑道“看着倒没怎么受苦,你如今回慈宁宫,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郑玉衡先不答话,而是低下身伺候她喝药,董灵鹫嫌他麻烦磨蹭,伸手擒住他的手腕,沿玉碗将药喝了,又自顾自拿起清茶漱口。
郑玉衡坐着看了她片刻,眼神里一点点地冒出来丝缕地相思之情。他压了压,低声回道“臣也不能回郑家了,我父亲早就不要我了。”
董灵鹫道“这可说不好,嫡长子继承是越不过去的。就算他绝情,郑家的宗庙亲戚、族谱上面的人,也得把你叫回去。”
郑玉衡道“叫我我也不回去。”
他掸了掸衣角,因为换了衣服、仔细祛除了身上沾着的寒气,所以才稍微晚了点儿。郑玉衡蹭过来,越身过去给董灵鹫掖了掖另一边的被角,低声道“您冷不冷方才我看炉子里的火不旺,添了又多,不添过会儿该冷了,臣给您守着。”
董灵鹫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从光洁白皙的额头,一直端详到唇边、下颔,忽然道“哀家看你”
她伸手把郑玉衡的脸扳过来,屈指轻轻地摩挲着骨骼线,“越来越像个贤妻良母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如星的眼睛有片刻的没反应过来,喉间的话一下子就忘了,梗在当场。
董灵鹫笑道“可是上得朝堂、入得宫闱的贤夫,我当年都做不好,何况你哉来,坐过来点。”
郑玉衡任由她抚摸,又得了允准,靠近过去贴在她怀抱里,枕着太后娘娘的腿。
他陷入进一阵飘渺幽然的芬芳中,这种香气每每在靠近董灵鹫时,都会从药香、檀香里抒发出来,冲破其余的一切味道,侵入进他的脑海和神魂。
郑玉衡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指上,开口道“可惜总有些东西,是再好的医术所不能医治的,要是光凭医术就能治好娘娘,能让你免惊扰、少烦忧、安宁无波,臣愿意在慈宁宫做一世的侍墨书令,为您抄抄书、写写字,是臣十八岁以后的归宿和愿景。”
“那你的抱负呢”
“臣以前是有抱负的。”郑玉衡低低地道,“可这一次入仕,不是为了抱负。到了户部里,才觉得自己妄尊自大,实则无能。”
“哎呀。”董灵鹫忍不住笑了,“两天前你是这么说的吗怎么才二十四个时辰,就有两副面孔”
“两副面孔怎么了。”郑玉衡动了动,仰头看着她,“谁能想到底层的绿衣小吏,到了晚上,居然在大殷的皇太后身边服侍枕畔,要是臣能从小吏、做到五品京官,就能跟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相见了。”
董灵鹫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微笑道“想得美,你就算是被黜落的状元之才,未来的宰辅料子,想要凭自己上朝,一是要有资历积累,二是要在官场里混得出来你那群龙章凤姿的同窗,可是清贵之职,而你可是个浊吏。”
浊吏是指品级低微、工作繁忙的职务。
郑玉衡垂着眼帘受训,伸手按摩着她白日里握笔的指骨和虎口。
董灵鹫道“医国,你虽是才华横溢,可也太年轻,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郑玉衡亲了亲她的指尖,认真地道“臣知错了。可是见了您郁结在心的时候,我不能不做点什么,不能不思考改变,不能坐以待毙,否则我会自责死的。就算这是没有用的,就算臣做不到,可是不去试一试,枉费了您对我的一片心。”
董灵鹫一开始还点头,听到后面,有些奇怪“哀家对你什么心”
郑玉衡又开始了“一片爱护、珍重、情深之心。”
“爱护珍重也就罢了。”董灵鹫看着他问,“情深是什么”
郑玉衡说“情深是我编的。但是臣在您面前多说几次,一百次、一千次,时间久了,您就信了。”
他说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笃定无疑,然后爬起来,伸手拥住董灵鹫的肩膀,亲了亲她柔软的唇,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郑玉衡舔了舔她的唇瓣,悄声“您累不累”
董灵鹫道“本来不累,你一乖张起来,哀家就累了。”
说着冷酷地把发情小猫拉了下来。
郑玉衡乖乖被扯下来,埋头在枕头旁边,自我消化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娘娘,我下去看看暖炉。”
他还没下榻,董灵鹫忽然想起他刚回来时说得那话,叫住他“等一下,你之前说,觉得自己无能户部之事虽然繁多,但以你在慈宁宫素日里的见解和明断,也不至于这么棘手吧。”
一提起这个,郑玉衡更蔫儿了,要是他头上有一对耳朵、一条尾巴,估计都已经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他苦着脸思索了片刻,答道“臣只是想厘清京郊两仓的仓廪,可里头居然掺杂着马政、掺杂着陈年的用兵事,还有各项税赋里收不上来的账目,理了两天,昨日才堪堪理出来一个头绪。”
董灵鹫疑惑地想了想,户部底层官员要经手的事情,有这么复杂吗
郑玉衡续道“特别是京郊的一大片学田,那里每年的税收是供给书院的,原本正途是育人子弟,可到了账目里,上下对应的含糊不清,名目乱七八糟,去年的学田名目的银子转到了皇家的账上,联系看来,居然是天家拿着这笔银子当灯油钱。”
董灵鹫站得位置太高,就是董太师之女、东宫太子妃,所以对这些特别底层的账目出入,也不是十分了解。
她琢磨了一会儿,一是觉得这账本很蹊跷,连真假都有待商榷,二是觉得
董灵鹫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支着胳膊,半抬起身子,望着郑玉衡的眉眼,轻轻地问“好郎君,你这个绿衣小吏,才当上主事两天,这是你该管的账吗是不是让人给骗啦”
郑玉衡沉思了片刻,诚恳道“应该是。”
董灵鹫挑眉“他们嫉妒你走了太监的门路”
郑玉衡想了想,斟酌道“应该不是吧。臣觉得他们嫉妒臣长得俊俏。”
董灵鹫“”
郑玉衡又道“娘娘,我已经在宫外看过一圈了,比臣更俊俏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比臣会说话、会照顾人的,更是挑不出来了,您要是厌倦了我,以后看腻我了,那说不定就找不到下一个了。”
董灵鹫“你”
郑玉衡帮她分析,权衡利弊,认认真真地道“而且我会对您越来越有用的,帮您掌握户部的所有账目之实,到时候遇见欺上瞒下的事儿,也不必再派人辛苦探访了。”
董灵鹫看他一副很是诚恳的样子,对这直白的争宠失语了好半晌,随后才道“你还是去看看炉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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