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暮色四合。
郑玉衡目送何统制的人马走出离州城时, 身边除了张见清以外,还有一个老熟人得益于此人的记性太好。
那便是耿哲麾下的这位蒋都统蒋雄。
蒋都统拉着郑玉衡两人走下城墙, 一派放松地坐在大帐之内, 起炉烤肉,将羊肉撕成一条一条,串在尖锐的铁签子上, 放在炉子上烤熟。
“从来的时候就光看你皱着眉了。”蒋雄道, “哪知道在这个地方,居然还能遇见你啊, 小郑大人。”
张见清探头“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的老熟人, 跟将军都是老熟人。”蒋雄提着一壶烧酒,“说实在的,光让那个统制自己出去,不配个督运粮官在旁边, 这戏演得不真。”
张见清还没问清楚“老熟人”的事儿呢,就听见后一句, 忙道“什么戏”
蒋雄只哈哈大笑,削了肉给他,摇头不答, 转而问郑玉衡“小郑大人可知晓”
郑玉衡仍然是思考的神情, 他轻轻地道“这离州城,恐怕只剩下蒋都统手下的一万人了吧。”
蒋雄面带微笑, 道“言重了。”
“言不言重,不好说。”郑玉衡道。
“是不好说。”蒋雄喝了口酒, 冲着城门骂起来, “他娘的, 这白眼狼养得李宗光自己到不了, 把阎荣欢也陷在路上搅散了,要不是我留守,非得拿刀把他膀子卸了,牵条狗链拖回来不可。”
郑玉衡在心底粗略一计算,这在明面上就是近乎两万人的损失,溃兵虽然可以重整,但毕竟士气不同,除了离州城的蒋雄和正在奉命汇合的御营中军之外,恐怕耿哲的亲军、众将领所率的六七万人,此刻就在补给线上,等着瓮中捉鳖。
至于这瓮结不结实,那要看地形和春汛,能否追过大寒江。
至于这鳖蠢不蠢,就要看何统制这条饵够不够香了。
所谓战争,很多时候打得就是一个信息差。譬如李宗光叛变、通贼向幽北阻塞路途,这就是北肃知晓大殷的布置、而大殷不知北肃的布置,因此阎荣欢部大败,这就是信息差距。
但这一次,耿哲在救援不及的两个时辰内所做的陷阱,又变成了阿力台不清楚他的布置。这位六太子是怎样用兵、如何用兵的,就看他是否会头脑发热,直接进行将离州城变成孤城的这一项办法斩断最主要的补给线。
如果阿力台足够谨慎、冷静,未必就会直接截断粮道、抢夺大寒江南至洪天关的控制权,那么阎荣欢的这场大败,也就失去了意义。
在这场博弈当中,郑玉衡身份虽轻,却是将所有信息尽收眼底的人,所以才能将局势盘个大概。而耿哲将他留在帐中旁听,其实就是为了告诉郑玉衡“太过危险,不许去。”
他思考的内容也是如此这场戏没有他和张见清,没有督运粮官,钩直饵咸,做戏不真,阿力台会咬吗
李宗光可是知道他们两人存在的,要是有他情报,阿力台难道不会洞察吗
炉火哔剥,炸出零星的火花。
蒋雄烧热了酒,递给郑玉衡,又将烤好的羊肉拿小刀割给他。
郑玉衡吃了几口,忽而将烧酒饮下,温热酒液随着辛辣从喉咙一气烧到胃里。他声音哑了哑,说“蒋都统,他特意把你留下,是不是还有一层意思”
蒋雄问“什么意思”
“让你看着我。”他道。“因为你认出我来了。”
蒋都统只是摇头,却不答,转而赞道“小郑大人好酒量。”
郑玉衡道“蒋都统,要是阎副都统这么没有回报地败了,咱们主帅耿大将军,是不是要受百官弹劾、有临阵换将之危”
蒋雄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沉默地看着他。
“酒是好酒,”郑玉衡又道,“酒壮怂人胆。都统方才如此暗示在下,难道不是要我多喝一些么”
一旁吃了半天的张见清放下手,一会儿看看郑玉衡、一会儿又看看蒋都统,心道,什么暗示,蒋都统方才说了什么吗这又是打什么哑谜
在这个战场上,让人不明白的谜题有太多了。
正因这些谜题,坐镇百望关的徐尚书、以及远在千里的京都内,都在为这混乱的军情和粮草调度焦头烂额。
在小皇帝闹心得快要撞墙时,各军暗报也重新汇集进京,跟军情同时抵达。
郑玉衡的信纸仍是先到了太后手里。
董灵鹫将朝野上下关乎北伐的热议压制下来,为前线保住朝廷舆论暂且安稳,还不至于有后顾之忧。在她的冷峻镇压之下,嚷嚷着“如此大败、应受死无疑”等等言论的官吏,都被许祥收入内狱。
也不刑讯,只是先关了起来,请他们吃免费的牢饭。
到董灵鹫手中的这一封,恰好是与阎荣欢部大败之情一同传递过来的书信,即郑玉衡出城前所写。
他将兵力布置调度、缘由、决策一一写清,倒是为董灵鹫吹去了眼前迷雾,大略明白前线都发生了什么,至信尾,笔锋一转,忽然道
“既为河关五路粮草督运,如此诱饵,岂能没有文臣粮官在列自阿力台与主帅交战以来,一应迹象,皆窥得此人狡诈非常,臣愿在三军之前,辅何统制为先,引蛇出洞”
董灵鹫原本喝了口茶,差点让这几个字给呛到,她掩唇咳了两声,匀了匀气。
好巧不巧,小皇帝正从兵部回来,一脚刚跨进慈宁宫的门,抬眼就见到董灵鹫眸光无波地望着他。
孟诚心底一抖。
董灵鹫将手里的信交给瑞雪,让她递过去,孟诚接过来看了个大概,跟着有点冒凉气真跟母后说得差不多,郑玉衡这人根本不受教训,这种事,他也敢做
孟诚刚要开口,就听见董灵鹫说“你给的兵,倒是让他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这话泛着凉气,似乎是夸,但似乎又不是。
孟诚心里有点儿没底,欲言又止。
要是没有他的诏令,郑玉衡会跟很多其他粮道的督运一样,会被武臣以势逼压,在洪天关边缘的村镇上留下,并且从此运输路线也就截至到此处,可以说是按住了一切事端的开始。
但若是如此,他也就带不回什么有效信息。
董灵鹫转动着手里的珊瑚珠,沉默了片刻,又道“无论能否大胜,乱军丛中,稍有不慎,恐怕就是殉国裹尸而还的下场这岂不是如了皇帝的意”
孟诚百口莫辩,从未这么期望郑玉衡别出什么事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小皇帝也不曾想,胆子不大的人,哪有在他跟前把他气得无可奈何的本事
“母后,”他连忙澄清,“儿臣绝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儿臣是为了”
“你不必说,哀家知道。”
董灵鹫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叹道“换了别人,但凡是你朝中哪一个圆滑知进退、长袖善舞的官僚,早就退下来了,哪还有以身犯险、在三军之先的这一套。”
孟诚也感觉不可思议,按照他的想法,到了离州城之后,他怎么着也该安安分分地算账算数、干他该干的活儿吧,这人的路线怎么越走越跑偏了他还想杀两个北虏的兵,把人头拎回来当礼物不成他母后又不喜欢
郑玉衡的脑回路奇特,谁知小皇帝的脑回路也不怎么正常。董灵鹫咳了一声,孟诚才仓促收回思绪,低首道“是儿臣的错,如此忠勇之士,儿臣以后一定善待,绝不再有苛责疑虑之心。”
“那也得等他回来。”董灵鹫按下心口的忧虑烦乱,维持着平静无波的神情,一边看了看其他的回报,一边道,“可惜,哀家原本以为能晚一些才用上,恐怕这就要动用了。”
孟诚怔愣了一下“母后说得是”
董灵鹫道“神机营,还有”
她的话也顿了一下。
在这短暂的停顿当中,孟诚脑海里千回百转,突然想到麒麟卫指挥使因病告假多日的事端,加上京中两卫最近的动向,他猛然心惊,不确定地问“麒麟卫不是派出去到京郊巡查”
如果说精锐部队,恐怕没有比麒麟卫更精锐的部队了。而且由于他父皇的默许,他们名义上属于护卫“帝后”的京卫,但实际上却人数众多,并且几乎是直属于太后的。
“明面上,它们是还在京。”董灵鹫低声道,“并且明面上,他们永远在京。”
“母后,”孟诚道,“既然如此,那紫微卫要不要调过来一些儿臣实在”
董灵鹫摇头。
这样的决策曾经他们也做过很多次。她和孟臻都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支京卫名义上永远在京,实际上,他们早就不止是京卫那么简单,他们的刀锋沾过匪寇、反贼、甚至旁支藩王的血,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更是干了不少说都没法说的残酷之事。
有时是为了平乱,是为了四海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权力。
这也就是说,在战场上,董灵鹫其实还有着另一只眼睛,只不过他们没有表露、化整为零,也许就装扮成因乱而逃亡的某地流民,蛰伏于大寒江的某处,等待里应外合的时机,只待一个命令、一个标志
郑玉衡将这个时机送来了。
事到临头,她不能不用。
董灵鹫手中的珠串停了,她放下一概回报,稍微闭了下眼,轻声道“瑞雪。”
瑞雪低首回应“太后娘娘。”
“六百里加急,传旨至洪天关,让守兵务必在天亮之前,点起关外烽火。”
“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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