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孟诚脑子“嗡”得一声, 有点迷茫,转头看向郑玉衡。
巧得是郑玉衡也猝不及防, 怔愣住忘记回话。他想起自己被扔在车上押回来, 跟笼子里的六太子面对面的十几日语言不通、互相看不顺眼,对方兴许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就又要去见他了檀娘就没有要留他温存温存, 亲热亲热的意思
郑玉衡如此想着,心里有点儿拈酸吃醋,觉得董灵鹫不在乎自己, 微微抿唇, 但还是应下来道“臣遵旨”
孟诚刚故意为难数落他,这会儿就让郑玉衡替他办事,有些不自在, 便道“郑太医是母后身边得力的医官,怎么好去做这种事, 儿臣还是”
董灵鹫扫他一眼,突然咳了两声。
一旁的瑞雪立即过来抚胸拍背,递过去干净的帕子, 又命人将熬好了的梨汤送来。汤水煨得热热的,掀开盖子白雾四溢, 稍微吹了吹, 温度很快便合适了。
瑞雪服侍她喝下去, 转头把梨汤小盅交给下边候着的女使, 这才低下身心疼道“娘娘昨夜熬了半宿没睡着, 一更后歇了两个时辰, 起来就又是国事、又是宫务, 忙到现在, 为陛下出谋划策、派遣别人理事,如今事了,也该歇息去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抹了抹眼角,仿佛真有泪似的。
郑玉衡看得又愣住了,他也是关心则乱,全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满脑子都回荡着瑞雪姑姑的这几句话。
他既愣住,小皇帝更不敢再提别的话,虽然对这么个人选不满,也无可奈何,便道“明日一早你来归元宫领旨,代朕问候外世子。”
若是大殷将北肃视为臣属,北肃国主,孟诚至多以亲王相称,而国主的儿子、未来储君,他便叫一声“世子”,在情理上倒也使得。
郑玉衡迟了片刻,才行礼领旨“臣遵旨。”
此事按下,孟诚便忙不迭地上前关心,然而董灵鹫只一个眼神,旁边瑞雪姑姑就三两句把他劝走了,一直到走出慈宁宫的门槛儿之后,小皇帝站在门外,对着昏沉沉厚地高天,才突然醒悟反应过来,回了些神“我娘亲不会是装的吧”
他是不是真搅扰到什么事儿了母后之前听他说了这么多,一声没咳,怎么偏偏等他要驳了郑玉衡的事儿,她反而咳嗽了呢
都是郑玉衡这个狐狸精的错。
小皇帝左思右想,不敢确认,最后干脆合二为一、下了一个怎么想都没错的结论,这才掸了掸衣袍,起驾回宫。
孟诚走后,郑玉衡就没人看着了。
他待到皇帝的人随着龙驾而去,再也忍不住,上前挽住董灵鹫的手,挽袖诊脉,一边折起她的袖口,一边跟瑞雪姑姑问道“怎么睡不着呢安神香点了吗镇宁益清丸你给娘娘吃了没有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告诉陛下、不告诉我”
瑞雪摇了摇头,掩饰住唇边的笑意,难得打趣道“告诉小郑太医,那可怎么得了还不把宫里闹翻了天。”
“我什么时候”
郑玉衡说到这里,话语一顿,摸出董灵鹫身体康健,并无半点阴虚或阳虚之症,除了头疼耳鸣的老毛病之外,应当一概无虞才是。
他不信任自己似的又探了探,随后才缓慢抬起眼,对上一双幽深温柔的眼眸。
郑玉衡喉间一紧,被看得紧张,低声道“您”
他欲言又止,董灵鹫便声音和婉地率先开口“虽是忙碌,却也记得郑卿所说的万事以养生长寿为要的嘱托。”
郑玉衡哑口无言,被这句“郑卿”叫得面红耳赤,神思恍惚了一下,小声道“卿卿。”
“什么”董灵鹫没听清。
这称呼取自于世说新语,正是描述男女相爱的,原句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后来此称呼流传出去,又有“意映卿卿如晤”等信上用词,缠绵悱恻,妙韵非常。
董灵鹫没听清,郑玉衡却也不好再说一遍,因为这两个字比起直呼太后的小名还更犯禁,若非情深夫妻之间,不好做此称呼。
他沉默未言,却猛然莽撞起来,抬首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面颊。
董灵鹫微怔,抬眸向身侧看去,李瑞雪失了眼误看,当即背过身去,宫扇遮面,念道“阿弥陀佛,妾合该托生成一个瞎子啊。”
这世上罕少有董灵鹫都脸上挂不住的时候,她尴尬不已,缓了缓语气,假作不悦道“当好你的瞎子去吧,下回皇帝要来提前些报,眼睛总这么不中用。”
瑞雪听出娘娘并未生气,只是顺着这话玩笑了回来,便俯身行礼,慢慢退下去了。
四下无人,连偏僻窗棂前等着誊书抄文的侍书女史都敛容而去,董灵鹫转过头,跟郑玉衡算账“安分还没一天,野性难驯。”
郑玉衡挽着她的手,双手捧着她的手腕,指腹落在腕骨上轻轻摩挲,乖巧道“我什么都听娘娘的。”
董灵鹫已经不吃他这套了,装乖装傻都没用。她站起身,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回去,平静道“你既然把别人唐突成了瞎子,又是这个时辰了,还不进殿伺候”
郑玉衡仍不放心她“您的药方记录、近日脉案、一概食用所录,还都放在崔内人那里吗我想先看”
董灵鹫站定,回神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真要打你了。”
郑玉衡呼吸一滞,默默跟了上去。
一场绵绵小雨。
四月立夏已过,再待几日就是小满,小满时节会下更多的雨水,一场比一场丰沛,而今夜这场雨,却是惠宁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
郑玉衡服侍她更衣洗漱,褪下金钗首饰、环佩珠翠,又掖好了被角,点了安神香,才靠在锦被旁陪着她。
董灵鹫本来不困,可是他服侍得太周到,殿内又暖烘烘的,香气熏人欲醉,此刻便也有些困了,带着些许困意,与他同听雨声。
廊上歇着值夜的女使、内侍,隐约模糊可闻得三两低语声。雨水淅沥,如珠串拆落、玉珠碎地,一声声地、密密地砸在窗外的金瓦、回廊、还有一层层的雕梁画栋上。
郑玉衡披着衣裳靠近,虚虚地隔着锦被抱她。
他没钻进去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肩膀上的伤还没有,说是没有伤筋动骨,也是实打实的贯穿伤,血没流干、跳江没死掉,那是他福大命大、有檀娘保佑,但要是说半个月就好利索了,那也没这个可能。
这伤口上敷着药,带着一股青草微涩的清苦味儿,何况没好全,要是一时不妨出了血,把檀娘的被褥衣衫弄脏了,郑玉衡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而且董灵鹫才困倦着要睡着,见了他的伤口,还让她怎么睡
雨声绵绵,郑玉衡隔着锦被抱一抱她,已经觉得心神燃起暖意,宛如倦鸟归巢,飘摇的魂灵寻到一个归处。
董灵鹫从被子里探出手,温暖的手指勾住他绕过来的手背,先是摸了摸指尖,闭着眼低语道“这么冷,怎么不让我抱着你睡”
郑玉衡温顺道“不冷的,我怯热。要是太热了起身,就把檀娘吵醒了。”
董灵鹫笑了笑,许久没听见他这没规矩的话,这时听一听,倒觉得郑玉衡就是郑玉衡,就算时而惹人生气,那也是一万个人里挑不出一个来,他的心意能维持一日,就一日是菩萨佛陀洒下的慧根种子,跟浊世里的俗物不同。
她便不细问,又抚摸下去,触到他手背上未愈的伤痕,一块刀伤横戈在玉白的肌肤上,已经结痂了,血痂旁肿起来一圈,摸着很不对劲。
董灵鹫替他疼,就问“这是怎么弄的。”
郑玉衡回道“李宗光派人刺杀我与张大人时,与那人搏斗留下的。”
董灵鹫蹙了下眉,将这名字念了念“李宗光”,旋即又道,“耿哲前几日的捷报里,清点战场时,发觉这人被射死在山峰上,而其余旧部不肯向殷军出手,投降受俘,细问之下,说是”
郑玉衡哪敢承认这个,他可是连缰绳都牵不惯、把手都磨破了的小郎君啊,年轻俊俏,最受宠爱,跟什么一百斤的弓、什么威武健壮根本扯不上丁点关系,于是小心道“是何统制射死的吧反正我没看清,我不知道。”
要是让娘娘知道,他的形象可就全毁了,到时还怎么肆意撒娇讨吻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郑玉衡也不敢说了,但手背上的伤痕边缘,却又被她抚摸过来、轻扫过去,不疼,泛着十足的痒意。
他轻轻道“檀娘”
“嗯”
“痒。”郑玉衡略微翻身,凑过来,将两人的枕头连在一起,“你快睡吧,别管我了,我在旁边看着你。”
董灵鹫含糊地应了一声,困得睁不开眼,刚要睡熟,心里不安似的又伸出手,将郑玉衡的手拉进被子里。
郑玉衡像个木偶娃娃似的任她摆弄,等董灵鹫捉住他的手睡着了,才缓缓放松,视线描摹着她的眉眼。
寝殿里没有点烛火,只在外头有几盏残烛,光芒隐隐,蜡泪凝结成块。微光穿过屏风映进来,只剩下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雨声照旧,耳畔的呼吸声也照旧。
郑玉衡依稀觉得,仿佛不光是自己,连董灵鹫也得到了一种类似于安宁无限的气息,她的身上放下一层无形的忧虑和苦思,变得更加轻盈,也更加光彩照人起来。
他悄然靠近,低首小心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在她多年的苦难辛劳当中,补上一点鲜美清澈的甜。,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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