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郑玉衡一直在推案司所在的狱外等到天黑, 而后又掏出腰牌嘱托了这些时日在殿前司认识的几个可靠的紫微卫,让他们帮忙照看,以防有人暗中行事。
随后,郑玉衡重新入宫, 只不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归元宫到小皇帝身边伺候, 而是在太医院住处更衣收拾了一番, 再回慈宁宫。
慈宁宫仍然掌灯, 在外守夜的人不多, 见他来了, 都闭口不再闲聊, 向小郑大人行礼。
郑玉衡同样回礼,从内侍们闲聊的只言片语当中听出皇后已经安然生育,母子平安, 陛下估计仍然在凤藻宫, 今夜都不会回去了。
这样也好, 起码这算是一件好事, 而好事越多,越能将此前激怒孟诚的事情冲淡。
郑玉衡走入殿内, 绕过一道架在靠外侧的屏风,撩开帘子,顺手将小案的烛台灯罩取下来, 用一旁小巧的剪刀修了修烛芯,让火光笔直一线, 更加明亮。
他将灯罩放回去,罩纱上的红色锦鲤在光芒映照下形同游动, 随后, 郑玉衡才坐到了长席的另一侧、董灵鹫的对面。
董灵鹫没有睡, 但天色已晚,她洗漱过了,发髻没有完全散开,上面的金饰卸去,只剩下一根通透的玉簪子簪着长发,因青丝太密,有一半发丝簪不住,垂落在她的脊背间。
郑玉衡靠近,见她在看祟书。
所谓祟书,其实是一种记载鬼神、星辰、命运等等,将某月某日所生的病或者祸事,当成鬼神作怪,施法去除的一种书册本子。
郑玉衡虽然不在意这种事,但他也知道民间有不少崇信此书的,就连朝中的一部分官员也对此深信不疑,大多数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无论哪个皇帝登基,或者是某个开国皇帝创下基业,都要说一句“受命于天”之类的说辞,以此来巩固自身的正统性郑玉衡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倒算是其中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人。
“在看什么”郑玉衡明知故问,“檀娘也有掐不准卦象,托鬼怪撞客办事的时候”
后半句属于打趣,因为他不相信董灵鹫崇信鬼神。
董灵鹫闻言一笑,道“我倒真有件事给它们办。”
郑玉衡怔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董灵鹫指着其中的一页,点了点祟书上的记叙,道“九月初三,好日子。”
郑玉衡随着她的手向那边看去,见到上面雕版印刷出来一排字,写得是“生死不吉,忌血光、杀生,遇事则向北方叩斗姥天尊。”
郑玉衡问“看着可不像好日子。”
“怎么不像。”董灵鹫道,“哀家在这一日赐死许祥,岂不妙哉”
郑玉衡又没听懂,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撞了一下因为董灵鹫所说的话肯定是表面上的含义,而非她真正的用意。
“钦天监必会阻止。”郑玉衡很快整理出思绪。
“好极,若不阻止,白养他们了。”董灵鹫道。
郑玉衡似乎了悟了什么,脑海中仿佛有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以他这些时日对小皇帝的了解,这些在他眼中“卑微下贱”之人,不仅是配不配得上天家的问题,而是他的“爱慕”本身就不够格,那么相应的,要是董灵鹫执意挑个“好日子”,说不定孟诚还希望许祥不要死在这天,免得因“邪祟”牵连他的母后。
但要是连这种事都拿来设计,那未免也太过没有畏惧之心了。檀娘岂止是不信,她简直是把这说法扔到地上踩,而且还面无异色。
他下意识道“路子是不是太偏了些。”
“偏路,走得通就行。”董灵鹫悠悠地道,“布局设计,皆因人而异,正道坦途自有他们的先生老师去教,我嘛”
后半句话压下去了,董灵鹫放下祟书,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在郑玉衡微凉的唇瓣上轻轻一啄,低声“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法子,不讲道理,也有不讲道理的法子。”
这“不讲道理”的法子,郑玉衡还是第一次见她使用。
王皇后诞下皇子之后,孟诚提起来的心终于掉了回去。
心掉回去了,自然开始着手收拾许祥之事。他怒斥了上书弹劾的王兆鹤等人,说他们无中生有,污蔑捏造,狠狠将这群人骂了回去,但随后又暗中授意朝中的御史翻出旧账,重新以“滥刑失责”的罪名向许祥问罪。
这个罪名跟触怒天颜不同,毕竟“触怒天颜”,要是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孟诚也不可能因为这一个理由就把人杀了,顶多廷杖而已,但要是涉及到国朝政务,那么从旁观看的诸臣当中,可有不少跟许祥有仇怨的。
如此一来,几乎件件都落在孟诚的算盘当中,他收到有关于此的奏折不下一二十本,其中有一半都颇为符合他的心意,都上书说由刑部查清属实后,从重处罚,按照罪责斩首。
这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当中的走,就连一开始哭闹顶嘴的孟摘月都不声不响,似无动于衷。他疑惑之余还有点儿庆幸,以为是皇妹终于想清楚了,知道公主身份贵重,不该与阉人混在一起。
直至他的母后看了那些奏折。
甚至这些奏折还是他亲手递过去的,就因为许祥算是母后的下属。
跟他所想的不同,他以为董灵鹫会为许祥说话,然而她沉默地看了片刻,居然为此大怒,仿佛对这位内厂督主的所作所为十分痛恨,当即批复,定九月初三问斩,动作之速,几乎让孟诚目瞪口呆。
但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就在这批复的圣旨下去才一日,满头大汗的钦天监之人急忙面见孟诚,苦口婆心地阐释这日子如何如何不可,请务必议定秋后问斩云云。
这时日实在太快,因为王婉柔就是在八月底生育的,所以孟诚一直到最近才开始处理此事,才过了数日,大约是初二这一天,他将奏折递给母后、母后下旨、钦天监觐见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就在短短的一日当中。
孟诚盯着面前这个中年胖子大汗淋漓、满脸慌张焦急的神色,他也有点没反应过来,扶着额头掐了掐,指着此人跟郑玉衡道“他什么意思”
郑玉衡道“初三动杀会惹斗姥天尊动怒。他这个意思。”
“朕问的你这个吗”孟诚习惯性地跟他呛了声,磨着后槽牙道,“我是说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郑玉衡顿了顿,道“钦天监就在皇城内。”只是用马跑过去也得半个时辰,要不是我派人去得快,你天黑才能看见他呢。
光是信任一个司正能够“在其位谋其职”怎么可以将所有筹码压在别人的职业道德上,多少有些天真,而这种天真除了在床上之外,早就在郑玉衡身上消失了,根本都不用董灵鹫授意,他也能“意会”得到。
孟诚的视线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见郑玉衡面无表情,一丝波澜也不露,他把这些说辞放在嘴里过了一遍,还是不敢轻放,起身道“你跟我走,请母后收回成命,改为秋后问斩。”
郑玉衡点头答应,欣然同行。
走了一路,孟诚越想越不对,停到慈宁宫门口,忍不住转头跟他道“朕不是要杀了他吗”
“但不能是九月初三。”郑玉衡道。“太后娘娘动怒了,恐怕明日斩首之心甚坚。”
孟诚顾忌着鬼神之说,心道推迟几天能如何再有一个月就是十月份,正到了秋后行刑的时候,他刚上前几步,就见到一只茶杯飞出来,啪地一声碎在面前,然后是重重的书卷拍案声,里面夹杂着一道略显冰冷的熟悉声音。
“他这么办事,早就该死了,混账东西。”
这种熟悉的声音和语气,几乎让孟诚下意识地联想到十几年前母后教导自己的时候,但凡他念错了书上的某个字,董灵鹫都会稍微沉下来一点脸色,她自己似乎没注意,但是小孩子对母亲的情绪变化敏感而又强烈,哪怕她并不开口苛责。
孟诚心里抖了一下,调头又看了一眼郑玉衡。
郑玉衡穿着殿前司的公服,刚把所配之剑交给慈宁宫女官,正要陪他进入,两人视线交汇,郑玉衡突然福至心灵,莫名说道“没事,太后娘娘从不迁怒于人。”
孟诚黑了脸,道“朕知道”
说罢就跨了进去。
此刻外头正阴天,乌云里压着一层厚重的雨。殿内没有其他女使出声,只有董灵鹫跟别人交谈的声音。
孟诚走了进来,才猛地想起殿内有谁母后在跟谁说话呢
他思绪刚一起,就听见一道更加熟悉、从小玩到大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轻快娇俏,没有半分心上人马上就要问罪而死的悲痛,而且用着他印象当中、还像是十几岁的孟摘月一样的任性语气,懒洋洋道“母后皇兄要把他处死,儿臣就没有玩的了,您可不能只顾着给皇兄纳后宫,儿臣也要”
孟诚愣了一刹,然后眼前一黑,猛地后退了半步,脑海里浮现出许祥在御前伺候笔墨、以及在问话过程当中无比谦卑温顺的脸庞。
郑玉衡赶紧从旁扶了他一下,轻声“陛下”
孟诚看了看他,道“其实”
“其实什么”郑玉衡把耳朵凑过去。
孟诚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随后便听孟摘月又说“前些时候母后拒绝的那个王大公子不是喜欢儿臣吗让他嫁来给儿臣做妾吧,反正母后都要处死许祥了,哎呀,真是让人伤心,儿臣在府上给许秉笔立个牌位,王大公子还能拜见一下前辈,给前头的一个正牌驸马、一个督主哥哥上个香”
“陛下、陛下”郑玉衡晃了晃他。
孟诚抬手捂了一下脸,他扭头看向郑玉衡,威胁道“你今日听到的话,要是说出去一个字,朕就宰了你。”
郑玉衡连忙道“陛下说什么呢,臣跟陛下是一家人”
孟诚差点抬起手来跟他掐架,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这样有失体面,又咬咬牙忍了,跟他道“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朕是天子,君臣之礼你懂不懂”
郑玉衡点点头“懂,我懂。咱们进去请娘娘改为秋后问斩吧。”
孟诚刚听完盈盈那几句话,心里七上八下地突突直蹦跶,生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真干出这种事儿来,随后就又听啪地一声,似乎是茶盏重重地撞到案上的声音,孟诚脊背都嗖地凉了一下。
隔着珠帘,董灵鹫忽地问“是皇帝来了吗”
女官从旁低声道“是陛下。”
孟诚真有一分想要掉头就走的想法,但因为有郑玉衡陪在身边,倒不算是自己面对,也就整理了一下思绪,将钦天监所说的话跟董灵鹫重复了一遍。
“哀家不信,”她说得是实话,一点虚假都没有,“世上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帝忌讳,就让哀家命人处置他,总归盈盈也看不上他了。”
公主很乖巧地说“就是就是。”
孟诚眼皮直跳,琢磨了一下盈盈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以他这些年对小妹的了解,她从小玩什么九连环、小木马,都喜新厌旧,只有很短暂的热度,正儿八经自己挑了的驸马都和离了,何况一个只是有点姿色的宦官
“母后,”孟诚道,“儿臣觉得还是秋后嗯,不他虽有罪,也不至于死。小妹别伤心了,你愿意玩玩他,那是他的福气,至于面首、还让王兆鹤给你做小,这就不必了吧。”
董灵鹫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不是诚儿觉得他玷污了天家颜面么此人确实有罪,你小妹那天是冲动了些,她其实不在乎的,小孩心性,你不用管她。”
孟诚头皮发麻,道“不不不,要管的,要管的,这、这个”
“我还想换个新的呢。”孟摘月嘟囔道,“他冷冰冰的,不通情理,连手都不会牵。”
孟诚心里一松,连手都没牵不是,他妈的连手都没牵,那又是个太监,这不是太好了吗皇妹又不喜欢他,就是小孩儿玩玩的心态。
孟诚打定主意,转头跟郑玉衡低声私语道“快帮朕劝劝。”
“劝什么”郑玉衡眨了眨眼,故意问他。
“你脑子坏了是不是,这都听不出来利弊”孟诚点不透他,自行撩开珠帘进入,“请母后收回成命,许秉笔在御前侍奉多年,兼任内狱之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有滥刑失职之罪,可罪不至死,不过就将他内厂的职务革除,罚俸廷杖,以作惩戒”
他说完这句话,殿内依旧十分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董灵鹫道“那,皇帝先把那份批复的奏折留中压下来吧。容哀家再想想。”
孟摘月哀怨地添了一句“皇兄,你净耽误我的好事儿。”
孟诚松了口气,看向盈盈,忍不住道“他对你倒是真心的,盈盈,你也该长大些了。”
孟摘月闻言露出一个笑容,道“他对我当然是真心的,我可是皇兄的亲妹妹,是盈盈啊,谁不喜欢我呢”
孟诚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极了,只是母后还是不肯松口,这件事要好好想个办法。
三人揭过此事,坐在一起喝了盏茶,而后孟诚回到归元宫着手更改朱批,他写着写着,有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看向殿内陪同的郑玉衡,突兀道“郑钧之。”
“臣在。”他说。
“你说朕不是要杀了他吗”
郑玉衡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想杀他的是太后娘娘啊,陛下是仁君,不会以一己私欲而公报私仇,只按照该罚的罪责罚就行了,反倒是太后娘娘,她太过失望,还是得请陛下好好开解她。”
孟诚琢磨了一会儿,道“有道理朕可是仁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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