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 125 章

小说:太后 作者:道玄
    第125章

    “今天下雪了。”他说。

    董灵鹫笑, 看着他道“真巧。”

    “对,真巧,陛下恰好今天放我回来, 我路上看见下雪了, 想到你喜欢看雪,心里很高兴。”他语言简朴, 很诚恳地说。

    郑玉衡其实是有办法把这意思表达得很精致的, 但他看着董灵鹫, 才华辞藻一概失灵,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真诚的眼神。

    “所以你就扑过来啦”董灵鹫温温柔柔地说, “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郑玉衡不是小孩子了, 他已经二十岁,前几个月七夕行过冠礼, 但他对董灵鹫的喜欢,却还时常流露出纯粹的特质,那么积极、那么可爱。

    董灵鹫向一侧挪了挪,将绒毯分给对方一半, 让他坐到自己旁边, 然后低手把皑皑抱上来, 搂在怀里。

    天气一日日地寒下去, 皑皑的毛也越长越密, 就像个雪白的毛绒团子。

    郑玉衡伸手拨了拨暖炉, 从怀里掏出一卷书,递给董灵鹫。

    “北山酒经”董灵鹫扫了一眼书名。

    “对。”他道, “我跟陛下要的, 我记得你这里有上卷, 这是下卷。之前你看了上卷, 说很有意思,我在归元宫瞧见,就把它要来了。”

    “诚儿说给你就给你了”董灵鹫挑了下眉。

    “我帮了陛下这么多事,他总得赏我点儿什么吧”郑玉衡一边说,一边理所当然地轻轻点头,他的目光上下游移地看了董灵鹫一遍,道,“你穿厚一点,我们出去看雪吧。”

    董灵鹫还没回答,一旁早就无可奈何的瑞雪当即把眉头一皱,她算是服了郑玉衡了,一天能让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说“你还是太医呢,小郑大人,我要是身在前朝,早就弹劾你了,越来越像个恃宠而骄的佞臣”

    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的赵清也道“郑大人最能折腾了,前几天月婉姑姑陪着娘娘去落月庵,杜尚仪一个没看见,就不知道郑大人把娘娘带到哪里去了,她还说呢,要是碰掉了太后的一根头发丝,可真是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董灵鹫有些心动,就道“我哪有那么娇气。”

    瑞雪“从前您可不这样,别的不说,要是让外面那群小丫头看见了,娘娘的威严何在。”

    郑玉衡跟她辩论“谁说有威严就要寸步不离慈宁宫了再说我们也不当着众人的面,我跟她悄悄去,你们都留在这儿看屋子,别人肯定不知道。”

    赵清反应得比较快,睁大眼睛,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连我们都要争宠啊”

    董灵鹫一边翻了翻北山酒经,一边任由几人讨论。她大略翻了一遍,将书放到一旁,然后站起身。

    她一起身,瑞雪和赵清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都怪小郑大人。两人将厚衣服取来,又加了一件带着毛绒领子的玄金披风,将董灵鹫的钗环一一扶正,最后才依依不舍看着郑玉衡牵着她的手从后门偷偷走了。

    李瑞雪望着两人背影,无奈地摇头,跟赵清道“真不跟上去”

    赵清思索片刻,道“郑大人是太医,孰轻孰重,他肯定清楚。而且有郑大人陪着,她一定很开心。”

    外面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虽是初雪,却并不薄弱,倒有一股绵绵不绝的气势。

    董灵鹫单手在披风里抱着手炉,另一只手由他紧紧的牵着,郑玉衡带她避开了当值的女使和内侍,规划好了一个隐蔽又快捷的路线,很快便走到锦芳园中,园里大多数的花还未开放,只剩下一片冬日开放的香兰雪,覆着一层洁白,香气悠长。

    两人的鬓发,衣衫间,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霜。郑玉衡伸手抚过她的发,一经接触,便忍不住就抱了她一下,低头亲了亲她落着冰晶的眼睫,道“梅花还没开呢,等再过两个月,我给你折几枝红梅放在案上。”

    董灵鹫没有阻止他的动作。空气冷冽清幽,在呼吸之间灌入肺腑,这一层清寒之气包裹着她,驱散懈怠和昏沉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耳鸣过了。

    那些嘈杂、断断续续、却又驱之不绝的噪音,已经沉寂了太久。让董灵鹫险些都要忘了它们。

    就像是忘了此前走过来的二十年。

    她清澈的眼凝视着面前这个人。

    郑玉衡正值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他的墨发乌黑,年少俊美,对自己的爱慕怀揣着近似虔诚的意味,他微笑着望过来,干净得像是冷泉中潺潺的流水。

    董灵鹫也想到二十岁的自己,她在这个年龄,却隐没在黑暗漆黑的地方,做布局和设计背后的谋主,在光芒不能至的角落翻搅风云,不能被人熟知、不能被人记住,在无数个蜡泪成灰的枯灯下谋算世事,在杀局当中背水一战。

    在很多时候,她闭上眼,都会闻到一股鲜血的味道,在沉默和寂静当中想起一个个狰狞的面目,孟臻的亲王兄弟,倾轧严重的朝臣,那个残酷冷漠、漠视人命的老皇帝还有临死之前指着苍天,高喊“此天负我”的董太师,她的父亲。

    落月庵内,至今还住着她曾经的弟妹,如今的慧静禅师,她已故亡弟的遗孀。

    为了一个皇位,董家的满门忠臣,支离破碎。

    她的耳鸣里不止有嘈杂的乱音,还有一些人的辱骂怨恨,一些人的痛哭流涕,她走得每一步,向后回望,都能看见路上斑驳的血迹。董灵鹫扪心自问,曾经无数遍地怀疑自己你也能得到一个善终吗

    董灵鹫,你也在肖想一个善终吗

    她看着郑玉衡,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抬手在掌心呵了一口气。随即,郑玉衡将她的手捧过来,握在掌中,紧张地问“你是不是冷了我们上楼吧。”

    锦芳园里有一个小楼,她曾经带他来过。

    董灵鹫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指,然后将他带入花繁雪重的隐蔽地,在枝叶重叠的间隙光影下靠近他身边,扯着他的衣领吻上唇畔。

    郑玉衡乍然一怔,他没想到董灵鹫居然会这样做,他手足无措地顿了好半晌,尝到了她唇上鲜红微甜的口脂下一刻,董灵鹫又走近了几步,他退无可退,脊背抵在树上,撞落一层飘散的雪。

    他的手抬起来,抱住董灵鹫,感觉到她并不是在发泄什么,只是很单纯、很温和地亲吻了自己。

    郑玉衡虽然大胆,却还没大胆到这个地步,他怕从锦芳园的某一处突然冒出来一个宫女或内侍,这对董灵鹫的名声有碍他忐忑不安,心跳越来越快,在呼吸交错的间隙中,低低地道“檀娘”

    “嗯。”她应答了一声,眼眸中含着一种他不能立即体会的光芒。

    郑玉衡心里一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直接横抱起来,走上小楼的阶梯,到楼顶上铺好软席,才将董灵鹫放下。

    董灵鹫坐在半开的窗前,看着他生起暖炉。

    薄雪化透,她的心重新宁静下来。

    “钧之。”

    “嗯”

    “我已经在长白头发了。”她轻轻地说。

    郑玉衡添炭火的手一抖。

    “流光容易把人抛,”她说,“我比你大十七岁,要是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办呢”

    她十分镇定地在说这件事,在此之前,两人之间也一起商议过这件事但那不能算是商议,只不过是郑玉衡一厢情愿的执着罢了,董灵鹫不同意他殉葬。

    郑玉衡拨弄炭火的钩子,手紧了又松,孤零零地落到身前。

    “我”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又停住,沉默片刻,继续道,“你不能把我变成你的遗物。”

    董灵鹫的心弦被猛地撞了一下。

    “我之前想,”他开始叙述一个荒诞的想象,“我到底能不能孤身一人活着,为陛下做几十年的忠心贤臣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思来想去,也许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会变得比你还痛苦,有怨有恨,有痛有悔,却连天地都不忍相付,无人堪言我没有檀娘的本事,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会跑进皇陵里,把那抔厚厚的黄土掘开,钻进棺材里,抱住你的尸骨。”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样肯定会把陛下气坏的,也打扰你的安眠。但我没办法,我都被抛弃了,还管别人生不生气吗在那里陪着你,一刻也不分开,这就会让我很高兴了直到我也化成一堆尸骨。”

    他说得太荒唐了,董灵鹫从来都没有想过。

    她被惊讶了很久,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想了好半晌对方好像是说真的。

    董灵鹫抚摸着手炉上的纹路,她罕见地沉默下来,最后才道“我真是对你没有办法。”

    郑玉衡靠近过来,握住她的手。

    两人在高楼之上向下望去,天地一白,雪光隐隐。董灵鹫正出神地望着远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转头道“我不会变成尸骨的。”

    郑玉衡一愣。

    “下葬之前会有特别的工序,不说千年,几十年上百年内不会腐朽。”董灵鹫随口一提,“孟臻龙驭归天的时候就有,他如今还全须全尾地躺在皇陵呢。”

    郑玉衡忘了这茬儿,他眨了眨眼,喃喃道“你们俩都年轻貌美的,只有我变成了一把骨头,那多不好啊。”

    董灵鹫对他口中这个“年轻貌美”很有不同的意见。

    郑玉衡想了想,又道“先圣人驾崩时才四十岁,他应当生得还很儒雅英俊吧。”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倒是想看看,我到底哪里像他。”郑玉衡边说边点头,“前几天甘尚书见到我,总是一脸欣慰地审视我的脸,我嫌尚书大人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跟他争辩。”

    哪里是不好意思争辩,而是小郑大人很有分寸,怕自己的话把尚书大人气个不轻,再把人气病了惹出祸来。

    “你长得比较好看。”董灵鹫没怎么犹豫就夸奖了他,她看郑玉衡还琢磨这事儿,便提了一句,“你别想着挖皇陵了,这是斩首的大罪,诚儿非得把你砍了不可。”

    郑玉衡嘀咕着“我才没想”,然后跟董灵鹫聊起北山酒经里的酿酒内容,说到兴起时,他还亲自挽袖架炉子,跟锦芳园的小宫女们要了一壶酒。

    两人从小楼上谈天说地,无所不言,董灵鹫给他讲这个王朝几十年前的模样,讲那时贫乏的大殷官中、饥荒连年的百姓,给他讲当时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或是某某权臣当道的时期,这些动荡时期的事件一一讲来,即便她声音温柔,听来也颇有一股狂风骤雨之意。

    最后,日暮天黑,董灵鹫喝了酒犯困,趴在他怀里睡着了。郑玉衡将她背起来,将她的披风拢好,从小楼里拿了提灯,循着来时的足迹回去。

    在路上,灯影在眼前微微晃动,郑玉衡走过结了冰的荷花池,走过曲折的回廊和宫道,明亮的月光照着眼前。

    董灵鹫在他背上动了动,郑玉衡怕吵醒她,步调一停,随后就感觉到两条带着温热气息的胳膊环绕到脖颈上,带着软绒的袖口拂在他身前。

    她低低地自语“哄我。”

    “哄你什么”郑玉衡一边走一边问她。

    但董灵鹫却不是跟他说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继续喃喃着“讲故事,给我讲故事娘,你给弟弟讲的故事我不爱听”

    郑玉衡的脚步一停,趁着她睡着了,坏心眼蹭蹭往上冒,说“要我讲故事,你得叫我夫君才行。”

    董灵鹫不理会他,含糊地说了句梦话“娘你不哄我”

    郑玉衡只好道“哄你哄你,我给你讲故事可是我娘也没给我讲过呀,我是第一次当娘,你多担待一下吧。我给你编一个。”

    董灵鹫没出声,他就继续说“从前有一个公主,她是皇后所出,备受宠爱,她到国寺中祈福时,见到了一个擦地的小和尚,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温文识礼,两人”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赵清留的后门进了寝殿,将董灵鹫放回榻上,给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然后坐在床边,把这个故事慢悠悠地讲完。

    他说完时,董灵鹫已经熟睡了,她安然温和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这具柔弱的身体里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但如今,辖制着她的自控和自我隐忍、自我虐待,已经随着风萧月寒而散去,她越来越不像太后,越来越像董灵鹫自己。

    他们就像是两块拼图,千辛万苦、却又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郑玉衡望着她,就感觉心要被填满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轻轻道“晚安。”,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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