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轻染僵愣了足有几息, 哽窒在喉咙口的呼吸才微薄虚弱的吐出。
不到一年的时间,什么不到一年的时间,说明白一点。
林轻染翕动唇瓣, 却发现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她怎么会听不懂大表哥话里的意思。
可,那是沈听竹啊。
她想让沈祁不要开玩笑,可她知道沈祁不是会不知分寸,开这种玩笑的人,只有沈听竹会,对,他是不是又再编造什么唬人的事了。
“我,我见过他一脚就将人踢飞, 他, 还拿剑。”林轻染乱成一团, 磕磕绊绊话都说不利索, 脑子里全是她离开时, 沈听竹那张苍白不见血色的脸。
秋芷从未见过林轻染这样,也不知晓其中缘由,轻声唤道:“小姐。”
林轻染忽的将唇抿紧, 直直看着沈祁。
沈祁微叹了叹气,“我们坐下说。”
水榭里, 两人对坐许久,吹在身上的风是热盈盈的, 林轻染却一点也不觉得热。
沈祁的话断断续续徐徐飘入耳中——
“出事那年二弟也才九岁。”
“救回来的时候, 所有人绝望了。”
……
“他表现的让所有人都放心, 但其实他会偷偷将药倒了, 我清楚他厌恶这么活着, 他消极,自厌……直到你来到府上,他亲口对我说,他想好起来。”
沈祁眼里镀上了一层黯色,“若不是他与谢淮出游,遇上了刺客,他是真的可以好起来。”
接下来的话,林轻染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多少,脑中一阵阵的嗡鸣。她捏紧了手心,指甲掐进肉里也丝毫不觉,蓦然放松,那细细的痛才传来。
双眸怔怔的看着湖面,酸胀难忍,不是因为痛,而是她知道,沈听竹不是与谢淮出游……他是为了救她。
他明明知道后果,却不顾性命,佝着身体,踉踉跄跄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用的是被反复折磨,折断再接上的伤腿,而他现在已经不能站起来了,甚至,他就要死了。
眼睫轻扇,视线瞬间就被泪雾模糊了,他欺负了她那么久,那样一个恶人,就要死了……恶人不是该活千年,他怎么能死呢。
“我说这些,并非要你原谅他,其实,我并不想来烦扰你。”沈祁折拢着眉道:“但他如今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拒绝服药,甚至不让卫先生医治。”
“若调理得当,他能有更长的时间等我们找到灵玉草,可照现在这样下去,别说一年,半年他都未必能扛的过去。”
“那。”林轻染急得站了起来,“那你们就给他灌下去啊!反正他现在也反抗不了,不服药不好好治病,他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粗蛮的言论让沈祁愣了愣,他凝着林轻染湿湿的眼角,“没用的,他此刻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念,所以我不得已才来找你,希望你能说服他。”
林轻染是恼他欺负自己,现在想起来仍旧恨不得去咬断他的喉咙,可……也要他活着才能去咬。
“我,我现在就去跟我爹爹说,再收拾东西。”林轻染边说边起身往水榭外跑,“你等我。”
*
林轻染说得含含糊糊,林老爷只听了一半便摆手,“行了,不用说了,我不同意。”
“爹爹!”林轻染跺了跺脚,“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不通情达理了。”
“你也说了世子命不久矣。”林老爷说着让下人关了门,才接着道:“你去了若是管用也就罢了,若不管用呢,你知道侯府会不会迁怒。”
“可是。”
不等林轻染辩解,林老爷又道:“你可知道世子对你有意?”
林轻染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脸腾的一红,支支吾吾道:“不,知。”
林老爷拿手点点她,直叹道:“你说你多大的姑娘了,怎么就是不开窍。”见说得远了,林老爷转回话头道:“你小姑姑早都来过信了,说大房有意与咱们结亲,她好不容易给推了,你还傻乎乎往上送,你这一去,若是他们不放人,爹跟谁讨女儿去?”
林轻染才知道还有这件事,沈听竹是真真正正想要娶他。
他忽然不见自己,离开那日她去找他,还故意那样说,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林轻染心头发堵。
“原只是个病秧子,现在都快死了。”林老爷自顾说着,动了怒气,“还敢找上门来让你过去,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林轻染见左右说不通,急道:“你都说是病秧子,能安什么心思。”
“像冲喜这样的事,在富贵人家还少见?”
“世子他不会的。”若是那样,沈听竹一开始就不会让她离开。
“还敢顶嘴。”林老爷轻易不对女儿动怒,这会儿却压不住火气往上窜,“他都敢那么欺负你一路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林轻染愕然,爹是怎么会知道这事的,她转身朝秋芷看去。
秋芷忙低下头,方才她听了一半觉得不对,就借着上茶的借口,先跑来告诉了老爷。
林老爷了当道:“总之,爹是不会同意你去的。”
他挥挥手,“送小姐回屋。”
*
林轻染不得已随着下人回了雾月阁,走在庭中,她将手臂上的披帛甩得翻飞起,又捏着一头作势拍打在秋芷身上,气恼道:“让你告状。”
“小姐。”秋芷给她理好衣衫,“奴婢觉得老爷说得一点也没错,咱避还来不及,你怎么还傻乎乎的要去。”
林轻染不知如何反驳,转过身往屋里走,“你懂什么?”
秋芷跟在后面问:“小姐,你别是喜欢上那病世子了。”
她可从没见过小姐上赶着要去见过哪个男子。
“你胡说什么。”林轻染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她怎么会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救了自己,而且他快要死了,自己能帮自然要帮了。
“哎呀,你也不懂。”林轻染烦躁的甩了甩披帛,“你去把月影找来。”
得知沈祁来了府上,月影就猜测到林轻染已经知道了真相,所以在她询问的时候,也没有隐瞒,这应当也不算她违背了世子的命令。
“所以你们都知道?”
月影点点头,“只是小姐不知道,世子不愿意让您知道。”
林轻染从来没有这么气恼过,如果不是大表哥来这趟,他是要骗自己一辈子了?
心里的火无处可发,林轻染捏着茶盏往桌上敲了敲,“你现在是我的丫鬟,你敢瞒我那么久,你究竟听命于谁?”
月影道:“除了不能透露世子的相关,奴婢皆听从小姐的。”
那就还是听他的了,他可真是好谋算。
她看出月影闪避的目光,厉声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月影实在不愿再瞒下去,小姐该知道世子为她做的这些,“自小姐离京,世子便一路相护,那些食宿也都是世子安排的,直到世子月前离开,他就一直住在谢府。”
难怪,她总是闻到那浅浅的药香味,不是错觉。
用那些过分的话气她,又暗暗跟着她,林轻染忽然觉得,沈听竹就是再做出什么来,她都不觉得惊讶了。
她现在只想等见到他,与他好好算算这些账。
可爹爹命人看守着雾月阁,等第二日她好不容易能出去,才得知沈祁已经离开了。
用膳时,林轻染魂不守舍的拿筷尖夹了粒米饭放到嘴里,只觉得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她不由的想起大表哥说,沈听竹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那他是怎么咽下这些饭菜的,难怪他总喜欢看她吃饭。
林轻染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在随身带着糖罐,却从来也不吃,他是不是怕尝不出甜,却每次都要问她甜不甜。
她心口密密的泛出些酸涩,放下筷子,又去找了林老爷。
书房里,林老爷正在与林诏谈事情,被父兄一同望着,林轻染都不用开口,就是到他们必然不会同意,干脆换了种说法。
她挪到父兄身旁,装模作样道:“爹,我思来想去,不能白白被他欺负了,趁他现在病着,我该去欺负回来才是。”
林老爷嘶了一声,不留情面道:“你是我女儿,眼睛一转我就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无论林轻染怎么缠磨游说都不管用,说到后面她干脆闹起了脾气,哼哼唧唧的半真半假的哭起来。
林老爷又是叹气又是无奈,“你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林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中有了猜测,“我已经设法去寻那治病的药,你就不用再操心这事,至于其他的,若他能好起来,再说。”
连哥哥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不会让她去了,林轻染也干脆,转头就走。
她带着月影出了府,没有去别处,而是去了谢府。
谢淮得知林轻染来了,搁下手里的公文匆匆出去相见。
这是林轻染第一次主动来寻自己,他欢喜之余,脚下的步子也不由的加快许多,走到花厅外才拂了拂衣袍进去。
“轻染。”
听到声音,林轻染抬起头,“谢淮。”
谢淮看到她局促的捏着手,心中泛起软意,命人上了点心,笑问:“怎么忽然过来?我这几日实在太忙,不然就去找你了。”
“我。”林轻染垂了垂眸,本想客套几句,但不知说什么,便直接问:“世子,是不是曾住在此处。”
谢淮脸上的笑敛了敛,望着她仍揪在一起的手,“是住过一阵子。”
“还有在茶楼,他也在是不是。”林轻染问得很轻,语气却急。
谢淮那点欢喜淡去,她是来质问他的,他言简意赅道:“是。”
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林轻染也不知道问来做什么,她抿了抿唇,“我能不能看看他住的院子。”
谢淮很快站起身,仍保持着风度,“跟我来。”
林轻染跟着他绕过花园走到一处院落,无人住,下人也没怎么打扫,地上积了层落叶,清清冷冷。
院中摆着张躺椅,沈听竹是不是就日日坐在这里,她望向高耸的院墙,那后面就是她的雾月阁,那次纸鸢也是飘到了这里。
她竟一直都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帮我去京城。”她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寻求谢淮的相助。
谢淮温柔外表之下的强势终于透了出来,“轻染,我没有那么大度。”
林轻染呆住了,她隐约猜测过谢淮的心思,但他从不说,她也当不知。
谢淮笑了,“你求到我这里,想来是林伯父不答应,可我也不能答应。”他与林轻染细细说,“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沈峙的状况,林伯父的顾虑我能理解,也赞同,所以不能答应你,还有一方面,就是我的私心。”
他凝着林轻染,“我怎么能放你去他身边。”
他已经迟了一步,便更不能退了。
林轻染几乎是从谢淮面前落荒而逃回了林府。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实在想不出该有什么方法能离开,夜里,她漫无目的在院里踱步,手里则揪着根枝叶在绕。
遽然,一道黑影窜至身前,林轻染受惊退了半步,一旁的月影飞速跃身上前,借着月色,她看清了是莫辞的脸,震惊道:“莫护卫?”
莫辞一身夜行装扮,锐利的眸盯着月影身后,“我倒想不到,林姑娘竟是这么无情。”
世子为了她连性命都快丢了,他以为大少爷来了,林轻染知晓情况至少会来见世子一面,却左右等不到人。
月影见他神色有异,肯定道:“你是私自来的。”
“你退下。”莫辞厉声道:“属下斗胆,还请林姑娘随我走一趟。”
他嘴上说请,却丝毫没有请的意思,今日他就是绑也要绑林轻染绑去。
“莫护卫既然不是奉世子的命令,那恕月影不能让你带小姐走。”
两人针锋相对,一直没开口的林轻染弱弱张了张嘴,她有些怕这会儿的莫辞,从月影身后探着脑袋道:“你想是把我劫持走,去见沈听竹的?”
莫辞没有吭声,林轻染道:“那你等我回屋拿两身衣裳,我还要给爹爹留封信,不然他非急死不可。”
莫辞皱眉,她在搞什么鬼?
林轻染边说边往回走,还不住的回头,“你千万别走,等等我。”
莫辞彻底傻了,林轻染不是应该不愿才对的吗?
林轻染不放心的对月影道:“你不许拦他。”
*
离开江宁,沈听竹便住到了卫先生的草寮,他实在不愿整日面对府上低迷压抑的气氛,以及母亲愈渐沧桑憔悴的面容。
倒不如住在这里来得轻松自在。
他推动轮椅坐到书案后,拿了笔蘸了颜料作画。
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进来的人。
直到搁了笔想要休息,才看到皇上竟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旁。
沈听竹笑笑,轻描淡写道:“臣的五感是越发不行了。”
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皇帝脸色沉沉,“朕以为你不知道身体的状况,卫先生说你不肯配合。”
沈听竹不置可否。
皇帝道:“你阿姐那里朕还瞒着,你再这样,是想要朕下旨命你服药?”
“皇上不如下旨命朕痊愈。”
话说到此,都沉默了下来。
皇帝微狭的眸轻抬,视线扫过他案上的画卷,“你即真这么喜欢,朕这就下旨赐婚。”
“不必,不喜欢。”沈听竹合拢画卷,这番说辞他自己都不信,也没指望皇帝会信,“草寮简陋,皇上请回罢。”
*
日夜兼程的赶路,当初进京走了一月的路,这次不消十日就到了。
下了马车林轻染觉得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她一向娇生惯养,从来也没受过这样的罪,但好歹也是都咽了下来。
万草居在深山幽谷里,待看到眼前一间间落拓的草寮,林轻染终于是抬不起不住向下掉的嘴角。
“就在这儿?”
她回过身,竟找不到莫辞和月影的身影,两人是抛下她就跑了?!
平了平气,走上前将掌心按在篱笆院门上,心口没来由得砰砰直跳,指尖曲了曲。
都到这了,现在退缩什么,林轻染声声息息,
“吱呀——”一声,惊得枝上的雀儿都飞了起,可院中的人却像毫无所觉一般。
清简宽大的衣袍将他的身形勾勒的清楚,肩胛骨清晰可见,已然瘦的形销骨立。
燥热的天,他腿上却盖着毯,雪团趴在他腿上,苍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它。
云静风慢,一切好像随时会飘渺消散一般。
林轻染眼里酸涩的厉害,蓄起的水雾被她慌忙抹去。
懒洋洋趴着的雪团看到了它,喵了一声要起来,沈听竹提了提它的后颈,“好好的,乱动什么。”
沈听竹抬了抬眼又垂落,然后下一瞬,他抚在雪团的身上的手猛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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