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迈入大门,柏今意就见院子中间放了张桌子,正有个人穿着舒适的中式服装,俯身于桌上写字。
这人已经度过了所有年轻的旅程,鬓角早变斑白,皱纹爬上额头,但因为多年教书,浸淫学问,时光还是给了他独特的优待,让他有了一份读书人的温润气质。
那是他爸爸,柏培云。
柏今意见柏培云凝神片刻,笔落游龙,一幅嶙峋险峻、风骨不凡的字便写完了。
这幅字是首藏头诗,给身旁的一位亲戚孩子的。
因为柏培云曾经是校长,老家的亲戚们便非常爱找柏培云题字,不止是字好看的缘故,还想要沾沾柏培云身上的文气,让孩子也更出息些。
“好!”
“写得好!”
“辛苦培云了,这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院子里说笑的,鼓掌的,一定要给润笔费的,聚成了一幅热热闹闹的回乡祭祖图。没有人注意刚刚踏入院门的柏今意,如果换成寻常时候,柏今意一定非常高兴。
但在进门之前,他刚刚看见了章宇驰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的观察力……或者说,他的被害妄想症……比平常上升了一个大台阶。
他注意到,妈妈梅相真,没有在柏培云的身边。
真奇怪,平常柏培云写字的时候,梅相真总是在旁边帮着研磨,看见这一幕的亲戚朋友,没有不称赞他们神仙眷侣的。
现在……妈妈呢?
前边,得了字的亲戚强硬地将红包塞进柏培云的口袋中,柏培云慢了一步,没有推过,他也就不再推推搡搡,只是看向儿子:“来了?”
周围人原本围着柏培云,被提醒了,也注意到柏今意,热情道:“小意也来啦!”
暴露在众多宛如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下,柏今意立刻感觉到了紧张,他硬着头皮上前:“爸。”
“天色也暗了,我们进去说话。”
柏培云招呼亲戚进去,在众人鱼贯进入的时候,他将口袋里的红包塞到柏今意手里,低声叮嘱,“待会拿着钱,去小卖部买零食分给家里的孩子们。”
这种纯粹跑腿的工作令柏今意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掉头就走。但柏培云眼明手快拉住他,指点道:“哪有做得这么显眼,一副要撇清关系划开界限的样子,好歹坐上几分钟再悄悄地去。”
他们进了客厅,大家分宾主辈分坐下,柏今意保持着面部表情麻痹的状态,对围坐在边上的亲戚说:“二叔公,三叔公……”
从叔公辈到侄子辈,他都喊了一遍,没有喊错。
亲戚很开心:“哎,小意回来了,我家的孩子有没有给你添麻烦?你爸爸刚刚写字的时候,我们还在和你爸说,你们一家三个都是老师,一个语文,一个英语,一个数学,全是主课,要是把我们的孩子放在你们家里养个两个月啊,回来保准跟开了光一样,脱胎换骨。”
“乡里乡亲,一笔写不出两个柏字,说什么养不养的,想来玩随时来玩,爱呆多久就呆多久。”柏培云笑着说,说完,忽然拿出个薄薄的盒子,递给人群里的二叔,“今是被提前批招了,不容易,这是他大伯送给他的礼物。”
被送礼的二叔愣了下,推拒道:“哎呀,就是上个大学,哥你怎么还送礼物。”
柏培云正要说话,妈妈梅相真的声音便自二楼里响起来:
“培云。”
他们一同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二楼的扶手上,一位穿着鹦绿色旗袍、挽着头发,插一根和旗袍颜色相近的碧玉发簪的年长女人站着。
她拿着手机,对柏培云手:“苏校长的电话。”
柏培云愣了下:“怎么不打我电话……”
“谁知道呢。”梅相真又对柏今意说,“柏今意,你也上来吧,苏校长也说到你了。”
“其实……”身旁传来简无绪、幽幽的声音。
其实,不用听简无绪后面的话,柏今意也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他看见了,就在梅相真拿着手机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死神蹑手蹑脚地飘上来,偷听几秒钟,又蹑手蹑脚的飘下来。
“没人打电话给你妈妈……”简无绪踮脚在柏今意耳旁悄声说鬼故事。
这是柏今意自见到死神以来听得最鬼的一个鬼故事。
他看一眼柏培云,柏培云显然也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但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还记得和周围的亲戚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去,马上下来……”
他们到了二楼,进了卧室。
梅相真的第一句话是:“柏今意,你来评评理。”
“……”柏今意。
“怎么有点什么事,就让孩子来评理。你这是把我们私人的矛盾扩大到孩子身上去,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超过一百岁的人说不清楚吗?”柏培云很反感,“既然这样,柏今意,你呆在那边,给爸爸妈妈评评理。”
“……”柏今意。
“嗯,他们好像说了不同的话,又好像没有说不同的话……”简无绪开始思考。
“那好,现在就开始讲道理。”梅相真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开始说话,她确实是讲道理的,只是讲道理时候的每个字,都像个盲盒,里头随机开出风霜雨雪刀枪剑戟,“第一条,我知道房子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家不算你一个人的吧?你要叫亲戚来家中长期居住,是否应该征求我的意见?第二条,身为前树花中学校长,你当校长的时候,三令五申老师们不准私下补课,等到退休了,就立刻遗忘了身为教师的操守了吗?更别说,你的儿子,柏今意,还当着学校老师呢。”
“柏今意。”梅相真突然叫道。
柏今意看着妈妈。梅花镖袖中飞出,对准他的面门,寒芒吞吐。
“你说妈妈说得对不对,爸爸是不是于公没有做到自己身为老师的职责,于私没有尽到自己对于家庭的义务?”
“其实我觉得你妈妈说得是有道理的。”
柏今意一点也不想表达自己的意见,死神倒是很积极,在柏今意耳旁叭叭地说话:
“家庭肯定是要有商有量才能和睦,和家庭息息相关的事情,你爸爸肯定要和你妈妈与你商量才对。”
“你简直无理取闹,这就是你不顾底下众多亲戚捏造个可笑的理由叫我上来的原因?”柏培云怫然不悦,“首先,我退休了,退休的老师教教孩子作业,既不违法也不违规,这是教育人为教育事业尽到的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其次,亲戚说想送孩子来,我同意,但送不送,什么时候送,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等真有眉目真要来了,我再向您申请通行证,由您来批示是否可行,也未显得太迟了。您倒不必用未来的剑,斩今朝的人!”
“柏今意。”柏培云也叫他了,“你如今也已经长大,出来工作,懂得道理了,你说说,是爸爸说得有道理,还是妈妈说得有道理?”
柏今意看着爸爸。柏木剑挽花仰首,瞄准他的心脏,森森迫人。
“其实你爸爸说得也有道理。”死神居然还很认真的听着,而且立场颇有改变,“生活中有很多突发事件,也不能事事提前商量。”
“我用未来的剑斩今朝的人?”梅相真似笑非笑,“那么刚才你随手送出的IPAD呢?有和我商量过吗?柏今意,我看你爸爸,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封建糟粕!”
“……”柏今意。
谢邀,勿戳。
“价值只有几千块钱,还是升学礼物,你居然特意拿出来说,到底是天性市侩计较,还是借题发挥别有用意?过去的你明明不是这样子,柏今意,你说说你妈妈是不是近年来越发的不可理喻了?”
“……”柏今意。
谢邀,断联。
“等等,叔叔阿姨,你们先听我说,我觉得……”
原本柏今意和父母站成了一个三角形,此时简无绪已经取代了他,成为三角形的第三个角,完全积极主动没有障碍地加入了家庭纷争之中……
好厉害。勿戳断联的柏今意木着脸想,这一刻他只愿意和死神互连。
但是柏培云和梅相真当然是听不见也看不见试图积极加入战争的死神的,于是他们继续争执,依然每句必带柏今意。
“你给亲戚升学礼物,却不给儿子升学礼物。”
“那是过去家庭条件不够好。”
“补了吗?”
“现在柏今意这么大了,再买这些有什么意义?你觉得我对不起儿子吗?可是我们百年之后,财产不都是儿子的吗?”
“你真的知道吗?我看你的架势,还以为你百年之后,钱财都是亲戚们的孩子的。”
“柏今意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我今天早上和苏觉仁跑步的时候,就说起了刘老师的事情,我还让苏觉仁帮柏今意相看适合的女老师!”柏培云忽然自曝。
“……”柏今意。
章宇驰的种种留言,自带着嬉嬉笑笑的语音,在他脑海重现。
但是章宇驰只说了物色相亲对象,没有说刘柔柔。
原来,故事里也有刘柔柔的名字吗?他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故事:
“我和刘老师没有任何关系……”
这句话提醒了他的父母。
“啊……”梅相真忽然不在意丈夫了,她转向儿子,“这事是对的,苏校长回头给你找来了适合的女老师,你一定要去见见。刘老师,虽然你很有好感……”
“等等!”简无绪,“阿姨你误会柏老师了,柏老师和刘老师真的都什么没有,柏老师也对你说清楚了呀。”
梅相真继续:
“不过我们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你妈妈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柏培云这时候又毫无障碍的和妻子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刘老师是老师,和你一个单位,家庭事业都不错,我们不是老封建,你真的喜欢,我们也不可能棒打鸳鸯,不过结婚大事,不能不着急,也不能太着急……”
“叔叔,你先停停自己的臆测!”简无绪,“相信柏老师的话啊!”
父母吵到最后,最终一切的问题,都会像百川入海一样,归因到他没有恋爱、结婚、生孩子上。
他过去也试图就这个问题讨论和解释过。
但是也许在这件事情上,他的解释和父母的想法,总像两条永不相较的平行线。
如今柏今意其实已经习惯了。
就是死神,看上去比他急多了。
真是奇怪啊,死神为什么这么积极地加入家长里短的战争中?
但是死神都急得在他身旁团团转圈了,斗篷唰唰唰地绕得柏今意眼睛晕。
“他们怎么这样,你都说了没关系,他们还不相信你!……”
简无绪停下来,刚刚一直飞来飞去的斗篷,也丧失力气,软趴趴垂下来。
柏今意不吭声。
“而且,其实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好好解决,却很奇怪的在催你解决问题,还催错了。”
柏今意依然不吭声。
“柏老师,我觉得你和父母间的问题有点严重,你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柏今意有预感了。
“所以柏老师,我有个主意,你自杀吧!你自杀了,你的同事未必认识到错误,但你的父母肯定认识到错误!”简无绪握拳,“如果他们还没有认识到问题,我可以在你死后模仿你的笔迹留遗书,或者入梦去告诉他们他们究竟错在哪里,那时候我就有法力了,我肯定能够做到的!”
我真是谢谢你啊。
想要谋杀我的□□就算了,居然还想要杀死我的名誉。
Double kill?
柏今意无力吐槽:“你就这么想我死啊。”
现场突然死寂。
柏今意觉得不对,一抬头和目瞪口呆的柏培云与梅相真对视上了。
他们吃惊的样子,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有个披着他们儿子皮的怪物。
“……”柏今意。
我……天。
关键时刻,底下传来声音:“培云一家,吃饭啦!”
这声招呼宛若喜从天降机会来临,整一个尬住的柏今意立刻抓住死神向下跑。
简无绪原本是幽灵状态,被柏今意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吓得凝出了实体。
阴差阳错,恰恰好。
柏今意捞住了实体,快步往楼下走去,三十六计,溜之大吉,给自己和其实并不需要的死神,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他在餐厅坐下的几分钟后,柏培云与梅相真也下来了。
夫妻之间流淌着诡异的气氛,柏今意也不敢抬头看父母,但是亲戚们一般是读不懂空气的,桌上有位亲戚的儿子,去年结婚今年生孩子了,就不免要多多和柏今意搭话了:
“小意啊,今年交上女朋友了吗?你年纪不小了,等你侄子到你这个年纪,孩子都七八岁了,孩子要早生,早生你爸妈还能为你带,男人有个家才算稳定下来……”
柏今意一面听着亲戚念叨,一面琢磨着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要怎么办……
真糟糕,为什么突然就脱口而出了呢?是跑神跑得太厉害了吗?
想着想着,他的视野突然一花。
柏今意眨了眨眼,眼前还是花的。他开始迟疑:
……虽然我有点困扰,但也没有困扰到眼睛都花了吧?
他再凝神定睛,终于发现,不是自己眼睛的问题,是刚刚被他扯下楼梯的死神飘到身旁,扬起的斗篷遮住了周围的人。
死神已经忘记刚才的所有,正低头看着桌子,目光……透着羡慕。
“你们今天吃得还挺丰盛,看上去味道也不错……”
柏今意记起来了,死神正处于手机也没有,甚至不能给自己买点地府食物的地步。
满满当当的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将乡下别墅的厅堂挤得密不透风。
大家都在吃饭,但无论是使出解数做了菜的妻子,还是在桌边坐下的丈夫,甚至那些大小孩子,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完全在这餐饭上,他们都有太多想说想做的事情。
唯一纯粹的关切晚上吃什么好不好吃的,也许只有身旁的笨蛋死神吧。
现实的灰色塑料布,撕开了个口子,一个虚幻的小泡泡,从口子里挤进来。
他靠近这个透明又斑斓的泡泡,喘上一口新鲜的空气,随后冒出些许促狭来。
他戳戳泡泡,微小笑下。
“嗯,确实很好吃。”
“!”
“可是死神吃不了人类的食物……”柏今意帮死神说了,可略略停顿,他又忽然提议,“你要不要解开斗篷,对着桌上的菜扇一扇,看能不能闻到味道了?如果能闻到,说不定也能尝到哦。”
“……你在骗我吧。”
“说不定呢?”柏今意态度认真。
“那,”简无绪可耻的心动了,“那我就,试试?”
简无绪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原来死神身上的衣服是可以脱下来的。柏今意想。而后那件长斗篷被简无绪抓在手里,对方还很仔细的没有让斗篷碰到食物,隔着一段距离,照着菜,扇了扇风。
“如何?”柏今意问。
“没有。”死神很确定。
“闻到了。”柏今意又说。死神的半透明的斗篷在他眼前忽上忽下,是一层不甚清晰的膜,模糊了他的视线,隔开了他与其他人。
他专注看着这件流光溢彩的斗篷,和挥舞斗篷的死神。
“真的没有。”简无绪又扇了扇,确认自己的嗅觉没有问题。
“我是说,我闻到了。”柏今意补充,“闻着更香了。”
简无绪看着柏今意。
死神不会发火吧。柏今意想。
简无绪想了想,叹口气,没发火,还继续勤恳扇风。
“虽然我闻不到,但你能闻到更香的气味,也还行吧,我继续帮你扇一扇……”
“小意,你在说什么?”别的亲戚问他,父母闪烁的目光也投过来,“声音太低了,我们听不见。”
柏今意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声音和视线,只是按按死神的手,示意不用再扇了,可以了,现在他再吃饭,确实能尝到更香的味道了。
——因为有个笨蛋能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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