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约好见面的地点, 是个专卖教辅书书店的仓库。当老师的,往周边一划拉,总能找到几个卖教辅的亲朋好友。
柏培云早早就开车带着柏今意来到了这里,柏今意以为自己来的已经够早的了, 但到了现场一看, 除了昨天被堵的老师全部在场外, 五出培训班的负责人, 候鸿思也在。
候鸿思还和柏培云相互认识。
乍见柏培云进入仓库内,他愣道:“柏校长, 你怎么来了这里?”但他突然又恍然, “你确实应该来。”
“是啊。”柏培云瞥向柏今意,“我能不来吗?”
“柏校长, 你不要太焦急,事情应该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这时候候鸿思转过来安慰柏培云,“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
柏培云再度瞥向柏今意。
跟我是没有太大的关系, 跟我儿子倒是有了大大的关系!
但是话不能说透,他们愁云惨雾地对视一眼后, 不再说话, 和其他老师坐到了一起。
仓库内,吸顶灯坏了, 嗅着混杂着书籍油墨的霉味, 众人围坐成一个圆圈,中间放一盏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老旧煤油灯,灯光暗得只能照亮周围众人的半张脸。让他们一个个像是只有一张明暗不定的脸浮在半空中。
而这些人脸里, 还夹着个带帽兜的鬼脸。
站在外圈的柏今意按了下额头。
因为夹杂了个死神, 什么严肃低落的画面, 都变得有些喜剧效果了……
柏今意心里觉得前边的情况很喜剧, 可是围坐着的人全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们积极开动脑筋,
最先说出自己办法的,是昨天和他搭话的朱老师,朱老师全名朱夜春,他家里有个侄女儿,也有教师资格证,但妙就妙在,他的侄女虽然有教师资格证,但还没来得及进学校当老师。
说了这前情条件,朱夜春又说:
“现在我已经让侄女守在仓库外了……”
“有必要吗?”其他老师不禁说。
“怎么没有必要,如果昨天章宇驰老老实实守了一天,我们能被逮个正着吗?”
“?”章宇驰也很无辜。
“算啦老朱,我们是命里该有这么一劫,该被逮,就被逮。”章蕴心酸道,“这是我们的错吗?这是教育局他在发癫!”
一时仓库里三三两两,长吁短叹,多愁善感的死神,也跟着心酸起来,唉声叹气:
“老师真的好不容易啊。”
柏培云不耐烦听这些,轻轻咳嗽一声:
“被抓已成事实,政策也是事实,还是说说怎么让教育局从轻处罚吧。”
还是朱夜春开了腔,依旧围绕着他的侄女儿:
“我们签名大多只是签个姓,我和我侄女都姓朱,这个朱,可以是我这个朱,也可以是她那个朱,对不对?只要我这个当老师的朱,变成了她那个没当老师的朱,这事情不就抹平了吗?”
“但教育局的当时堵到的是你这个朱啊。”其余老师提出异议。
他们早已商量过,今天这次仓库聚会,大家一定要畅所欲言,只有他们毫不留情的彼此先质疑再解决,教育局那边,才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朱夜春早已想过这点,成竹在胸:“我就说那天我侄女有事,我是替我侄女代了一节课。”
“好主意啊,还能这样吗?”死神惊呆了。
柏培云听到这里,也是神色微动,又担心周围人看见了自己的神色有所联想,连忙微微低头借此掩饰。
其余老师一听,觉得解释得过去,纷纷点头的同时,不禁满怀羡慕地看着朱夜春——你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这好侄女!
其中同样有侄子的章蕴最为羡慕,看向自己的侄子章宇驰:“宇驰啊,要不然你……”
章宇驰满脸木然:“老叔,不至于吧,我是正规在学校的老师啊。”
章蕴:“你就是个音乐老师而已,树花初中部就两个音乐老师,就算你被吊销了执照,苏觉仁还能把你清退?清退了你,他哪里找音乐老师去,肯定还是先留你在学校的,对你而言没有差别的。”
“我觉得差别还是很大的啊……”
有了朱夜春抛砖引玉,其余老师们也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补习班里有一个老师,孩子就在这补习班上课。
这位老师一口咬定:“我就说我是去接孩子的!总不能不让我接上补习班的孩子吧?”
补习班里的另外一个老师,今天才第一次去:“我实话实说,就说第一次去,教育局也应该不会赶尽杀绝吧?”
至于其他什么找关系托人说情,都是寻常手段,不值一提了。
死神从一开始的颇有信心,到后来心中惴惴,他觉得老师们的借口这么多,柏老师的真相,怎么说得也像是借口了?
老师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很想加入他们的讨论,可是他们都听不见他说的话,急得他脑袋都冒出了一圈汗,直到柏今意勾着他的帽兜,把他从人群里拖了出来。
远离了昏暗的仓库,来到外头,被暖阳和风吹照在身上,死神浑身一个激灵。
仓库外就有一片城市小花园,两侧的绿荫夹着一条浅水,桥底下有戴着草帽的中年在钓鱼,旁边侧卧着只睡懒觉的狗狗。
柏今意找了个没有人的公园椅坐下,他对紧张又焦虑的死神说:
“我本来就不是去补课的。”
“对。”
“我是去找学生的。”
“对!”
“这就是事实。”柏今意叹气,“这件事情根本和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用做啊。”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简无绪还是急得团团转,“可是在那些老师的借口都找得不错,听上去甚至比柏老师你的真相还靠谱,万一教育局觉得他们是借口,所以你也是借口,要怎么办?我逛地府的论坛,看见他们说,地府会重审人间的冤假错案……”
“还有这流程?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可是——”简无绪,“要等到地府重审案子,黄花菜都凉了,我绝不能放任柏老师被莫须有的定罪!所以我刚才也想了办法!”
“……嗯?”
“我仔细想了,地府肯定有托梦的办法,我想去教育局找找办这次案子的领导,我们不止要找人间的关系,阴间的关系也要找找啊,找领导死去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给他托梦,阐明事实说清情况,洗刷柏老师你的嫌疑,应该有用吧?”
“……”
“如果再不行。”简无绪掏出小镰刀,“办案讲究证据,只要我潜入教育局办公室,把他们存的证据和视频都毁了,就没有人可以定柏老师的罪了!”
“……这犯法。”
“哼,人间的法律管不到阴间的鬼,就算管得到,为了柏老师,我也不怕!”
“这……”柏今意哭笑不得,“我很感动,但是真的不必。我不太在意。”
死神看向柏今意。
柏今意叹口气:“就算被吊销教师资格证,我也不太在意。当老师本来就不是我最初的想法,只是人会被生活推着往前走,走着走着,也就当了好几年的老师了。”
“柏老师可以不当老师,但是不应该因为误会而不能当老师啊……”简无绪小声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道理很难让我共情这件事。”柏今意说,也许今天阳光正好,风也正好,坐在公园椅上,他轻轻拍下旁边的座位,让简无绪坐过来。
他们并肩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泛起圈圈涟漪的小河。
“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像是一场梦。一开始梦很糟糕,后来也就习惯了这个糟糕的梦。再后来,在你以为梦就是这么糟糕的时候,可能因为一点小意外,比如你去翻了个井盖什么的……”
死神倏然转向柏今意。
柏今意也正好在看他,阳光在他脸上打个温柔的金边,柏今意似乎在笑。
“梦突然就转了个身,变好变美了。也许坚持下去,就会有好的结果吧。你看,我坚持坚持,就碰到了对我这么好的鬼。”
“那……那是因为柏老师对我也很好啊。”简无绪讷讷说,“我们对彼此都很好。”
“对。我们对彼此都很好。所以……”
柏今意说:
“有对我这么好的你在我身边,我不太在意教师资格证这件事。误会能澄清,最好,如果不能澄清,那往好处想,我也不用再当老师了。”
死神突然被柏今意说服了。
平和轻松的柏今意,消融了他身上的焦虑,于是阳光重新降临在死神身上,他连头发丝都恢复了悠闲状态。
“柏老师,我觉得你说得对,现在想想,我被你爸爸和那些老师搞得好焦虑啊。”他想了会儿,“其实柏老师,对的就是对的,理那些人干什么呢?他们的事好多。那么,如果柏老师不当老师了,要去做什么呢?”
柏今意也不知道。
简无绪并不在意:“反正不管柏老师去干什么,我都会跟着的。我会时时刻刻陪伴在柏老师身边的,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我没有影子。”简无绪看着脚底,叹气,“柏老师的影子孤孤单单的,好可怜啊。如果我能变出影子,陪着柏老师的影子,就好了。”
他们来到仓库时,还是上午,等到柏今意带着死神从仓库出来,已经中午,而等柏培云从仓库出来,太阳西斜,月亮已经挂上云端。
柏培云的神色还是极其严肃的。
“里面老师的讨论,你听见了吗?大家已经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朱夜春的那个法子好,他有他侄女,你有你爸爸。明天去了教育局,你就说,在补习班上课的是你爸爸我,你只是去那里找我的,明白吗?”
“爸爸。”柏今意心平气和,“我说了,我没有去补习班上课,我是去找学生。”
“就算你真是去找学生,你觉得教育局会相信吗?你刚才也听见了,里头的一个老师居然说自己是去接孩子的,荒谬,你接孩子,你拿什么粉笔上什么讲台,可笑!你觉得教育局会相信吗?”柏培云问他,“我从事教育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一例老师找学生找到补习班的情况,你要找学生,怎么不去她亲戚家找找?”
“……”
“行了,记住我说的话,我打电话问问你舅舅,你舅舅干纪委,这些流程,他熟。”
柏培云话才说完,电话已经拨出去了。
柏培云和柏今意的舅舅聊天,但是似乎聊得不太愉快,柏今意能听见柏培云语气很冲:“总之,你和柏今意沟通一下明天的应对办法!”
电话到了柏今意手里,还是免提的,柏今意刚刚“喂”了一声,舅舅就说:
“虽然你爸爸的顾虑不无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能说实话就说实话……”
话没说完,这个电话又被柏培云抢了过去:
“我是让你教他怎么应对纪委,不是让你教他自首的!”
柏培云狠狠挂了电话后,让柏今意上了车,在开车的时候,再次对柏今意强调:
“按照我说的做,你就是来补习班找我的。柏今意,你一定要重视。区教育局的局长,是爸爸过去的学生,但是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了,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给爸爸一个面子。我只能说,这件事最坏的发展是教育局决定吊销你们的教师资格证,哪怕不是最坏的情况,今年你要评一级教师,出了这种丑闻,你的评选就要被一票否决了!你知道树花中学今年有多少老师想评选这个一级教师吗?一步慢,步步慢……”
柏今意已经没有在听柏培云的话了。
他看着死神,死神低着头,苦恼于自己到底要怎么变出个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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