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萤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停止呼吸。
她望着那匍匐在地的鬼,蝶翼般的长睫颤悠悠,黑眸清澈,瞳仁被将熄未熄的火点出一豆高光。
暗夜火光看美人,比白日更多两分滋味,她生得太好,又用那样缥缈的目光看过来,鬼一时也看呆,口水流了满地。
须臾,樗萤道:“这位哥哥,我很难吃的,血管里全是药水,也没二两肉,你放过我好吗?”
鬼痴痴道:“可是你的血太香了,太香了,一闻就知道很好吃……”
说到吃,他如梦初醒,脸上的表情重新狰狞起来,放声尖啸,长舌猛吐,冲出口腔的舌头竟然一截一截串联在一起,有的红有的黑有的紫,丑陋到极点。
樗萤身体一晃,不住后退,但她跟鬼比速度无异于螳臂当车,眨眼间舌头已经到了跟前,她甚至能闻见那股被血浸透的腥臭味。
下一秒,鬼突然腾空,被看不见的手提得老高,随后猛甩出去,啪嗒落地。
与此同时,樗萤也歪倒下去,额角汗滴如豆。
【浮】牌飞回跟前,她卖力支起身子,伸长手臂去捡,难受得大口大口喘气。
这已经是极限了,鬼要是再来第二次,她就只好洗干净脖子等死。
不……死是不会死的,死神承诺过她,但他没说不会残啊!被鬼咬到破破烂烂半身不遂地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怕什么来什么,樗萤才收起消极幻想,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又来了,她放眼一看,鬼已经从掉落之地爬了过来,由于愤怒,他的速度更快,姿态也更加恐怖。
樗萤握紧了牌,眼见鬼的舌头又一次飞来,她无力抵抗,唯有紧紧闭上眼睛。
“嗷!”鬼又被扔了出去。
伊之助惊诧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这恶心的东西是什么!”
“是鬼,鬼啦。”樗萤有气无力地道,“它很厉害的。”
她话都没说完,伊之助就被鬼按倒在地。
“可恶的小鬼,我要先咬掉你的头!”鬼道。
伊之助突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大笑,激动得双臂都在颤抖,一翻身将鬼按得死死,拳头如铁,一拳一拳暴揍下去。
鬼身为鬼,在他的快速输出下竟然毫无尊严地找不到反击机会,恼羞成怒,终于在被打成猪头之前找到空当,愤怒地用舌头缠住了伊之助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强烈窒息逼停伊之助挥拳的动作,他被舌头用力地甩上半空,又被打向地面,摔出听起来很疼痛的声响。
鬼以为伊之助死了,正要转向樗萤,忽觉剧痛,只听嘶啦一声,舌头被弹跳而起的猪头少年生生扯断。
“哈哈!有趣有趣太有趣!”伊之助癫狂地,猪眼里迸发出火热的光,扬声道,“打得好痛快,再来!”
他朝鬼暴冲过去,用力掐住鬼的腰身来了个抱摔,鬼大惊失色,竟旋拧九十度,伸爪抓他。
一人一鬼缠斗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鬼是可怕到进了午夜传说的生物,这只鬼虽然低级,但也吃过人的,面对伊之助竟不能得手,甚至节节败退。
伊之助完全是要乐子不要命的打法,越痛他越兴奋,加上身体异常敏捷、关节诡异地柔软,终于在最后一击里迅猛地踢断了鬼的脖子。
鬼当即晕了过去。
“喂,起来,再打!”伊之助猛踹鬼头。
恰逢旭日初升,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投射下来,鬼还没来得及清醒,就在阳光之中化作飞灰,随风消逝。
伊之助大不解,蹲下去看:“怎么死了!”
他意犹未尽地跺着脚下的土地,然而再怎么跺鬼也不会复活,磅礴的斗志消停下去,他终于想起还有个老婆。
樗萤坐在山洞里目睹了一切,当伊之助向她走近,即将踏入山洞时,她制止了他,轻轻道:“伊之助,你能不能先去洗个手……最好洗个澡。”
“蛤?”伊之助觉得她恐怕被鬼吓傻,“为什么?”
“不要管为什么,快点去。”樗萤道。她看着他那抓过鬼舌头的手,还有抱摔过鬼的臂膀,难得加重语气,分外严厉地,“快点!”
伊之助莫名其妙,但看她脸又白得跟纸一样,很可怜的样子,没好气地抓了把头发:“洗就洗!”
“洗完马上回来。”樗萤话里有了点哭腔。
伊之助突然有种不赶快洗澡返回就会大难临头的预感,在山里生活,他很相信这种野兽般的直觉,立即扬长而去,片刻,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回来了。
他洗得很急,胡乱擦擦就折返,发尾还是湿的,回到山洞想问樗萤作的什么妖,怀里却猛地撞进一个香香软软又瑟瑟发抖的身子。
她是真害怕了,平时走多两步就要喊没力气,这次撞过来的劲儿超乎寻常地大,急于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避难所,把他当成最后的港湾,使劲儿往他怀里钻。
樗萤抱紧伊之助,呜呜地哭出声。
伊之助手足无措,拿开她也不是,反抱她也不是,斗鬼的神气变成了呆滞的傻气:“喂!你……”
他“你”完就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看着樗萤哭。
但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就像触发什么开关,樗萤哭里抽闲,伸手推他的脑袋。
“不要戴这个!”她流着泪道,“我不要猪头看着我!”
伊之助的火噌一下冒起:“我的头套哪里惹到你了!”
“它好丑,跟那个鬼一样丑,那个鬼在地上爬,很恶心!”樗萤呜咽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还提‘鬼’!”
已经安全了,但樗萤身上的颤抖竟一时不能停止,一边眼圈红红地跟他争辩,一边轻轻打颤,像只负隅顽抗的兔子,很好欺负,却实在让人不忍欺负。
伊之助摘掉猪头,扔在一边:“拿掉了!”
樗萤总算稍稍舒服些,开始专心致志地哭。
一开始,伊之助还能忍耐,但见她越哭越来劲,好像要一口气把命哭完之后,他就坐立不安起来。
鬼有那么可怕吗?女人真胆小!
伊之助又看看樗萤。
少女潮湿的睫毛挂满小泪珠,眼下绯色开晕,原本很爱笑的,现在嘴角伤心地往下撇,好像永远不会再快乐。
她还是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又过一会儿,伊之助终于受不了,低声下气问她:“你究竟怎样才能不哭了?”
“要摸肚子……”樗萤指着他的腹肌抽泣。
伊之助脸皮一热,大声吼她:“摸什么摸,不准!”
樗萤顿时哭得更凶,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他皮肤上,溅起烫进真皮的热度。
伊之助咬咬牙,一把将樗萤的手按在自己腹肌上:“摸!随便摸!”
“还、还要吃糖,吃酱爆牛肉。”樗萤哭得打嗝,“和麦当劳……”
伊之助一头雾水:“麦当劳是什么?”
话说出口,却见樗萤更受刺激,大有哭塌这座山的趋势,暴躁改口:“要吃就吃,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好了吧!不准哭了!”
他做好了这女人得寸进尺的打算,出乎意料的是,樗萤得了他的允诺,竟一下子乖起来,含泪点头:“嗯。”
她努力深呼吸,渐渐停止了哭声,泪眼朦胧地四处张望。
樗萤没找到要的东西,又靠回伊之助肩头:“老公,我要我的手帕,还要凉凉的水。”
没有手帕,她只能暂时用手背擦眼泪,觉得好不卫生。
伊之助给樗萤弄来了手帕和热水,接下来的大半天,她都在忙着给眼睛消肿,完了看看蝴蝶看看鸟,再没提过鬼的事情,仿佛将今天的恐怖见闻抛诸脑后。
伊之助却知道樗萤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心大,当晚睡觉,她做了噩梦,身子又轻轻发颤,无意识地捉紧了他的手。
伊之助在这一刻怀疑起自己的灵敏,因为他分明感到一种延迟的愤怒,对于那个鬼,他不再觉得有趣,单纯想一拳打爆鬼的头。
要是鬼从没出现就好了。
伊之助反握住樗萤的手,坚定地道:“我会把鬼全部杀光的。”
“所以你……”他想了想,嘴笨,最后说出的话还是蛮不讲理的命令式,别别扭扭,“不准再害怕了。”
樗萤仍在梦中,没有听见。但她神奇地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起来,后续做的梦都是好梦。
一晃半月过去,鬼没有再出现,山林恢复平静,最大的危险分子只有伊之助这个到处骚扰大型野生动物的山大王。
是日,天朗气清,两个穿着黑色特殊制服的少年进了山。
他们腰佩长刀,制服后面铁画银钩地写着一个雪白的“滅”字。
山林空气清澈,阳光大好,他们的脚步便从容平缓,拐过一个弯,忽然听见隐隐的歌声。
少年们循着歌声向前走,抬头一看,只见一身白衣的美丽少女坐在树梢,悠闲地晃着光脚,一边编叶冠一边哼歌。
听见脚步声,她的目光落下来,正落进他们眼中。
两厢对望,她弯起水眸甜甜一笑,美好得如同春雪消融,万物复生。
妈妈,那一刻,少年们不约而同地想,我爱上仙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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