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三个关上门来说了半刻钟的话,再出来的时候最小的眼圈通红的,任谁看了都知道不正常,但此时这边俱是皇后与敏若的心腹,自然无人敢多置噱。
因为只能通过原始工具劳动力来解决湿哒哒的里衣,康熙那边耗费的时间很长,这边姐弟三个已经“抱头痛哭”了一通的,又换了一壶清茶来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听屋外有太监回禀的声音:“娘娘,万岁爷更衣毕了,召三格格与小公爷过去呢。”
小公爷指的就是法喀,他承袭了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如今身上也有个公爵,京里世交家同辈子弟中没几个比得过的。
没办法,爹死得早。
这种全凭运气的“技术活”,满京城找不出几个比得过法喀的。
皇后于是徐徐起身,带着敏若与法喀往前头去,此时雨势稍歇,正屋里康熙已换了另一件干净的马褂,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见人进来随意摆手免了礼,不等敏若与法喀开口,便道:“该向三格格道声谢,占了你的地方了。本就是微服,你们不必把我当做皇帝,只当我是你们的姐夫就是了。这屋子里好浓的茶香,倒与以往茶香有所不同,不知沏的是什么茶?后来端上的茶便不同于这香气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敏若有胆拿不好的茶来招待他,方才婢子奉的茶也确实是极好的当年春茶,品质虽比不上宫中的贡品,但他也吃得出是数一数二的,可有屋子里那子横冲直撞闯入人肺腑的浓烈独特的茶香,嘴里的珍品喝得也没滋美味的了。
敏若听他自称,又这样一连串地说话,就知道他是真心不想来回行礼谢恩退让地客套,于是道:“是上午烤的一壶茶,与平日的喝法有所不同,要现将茶叶盛在干净的砂壶里在火上烘烤,待茶香浓郁再注入开水,喝着风味与平日茶水不同,别有趣味,是书上的新鲜法子。那茶新沏的好喝,您若喜欢,奴婢这就命人备去。”
“听着倒是新奇,我也想见识见识了。”康熙愈发来了兴趣,敏若只得命云嬷嬷另备了干净的砂壶与茶叶过来,由法喀再次烤茶沏茶。
康熙如愿喝到了热腾腾的茶水,滋味确实与素日的不同,一时颇感新奇,也确实不错,法喀这会来了眼色,低头给他续上了茶,他叫众人落座,没一会庄上管事战战兢兢地进来问晚膳怎么备。
一屋子除了法喀都是人精,能听不出来这是原先有预备了,烤茶喝得康熙心里舒畅,此时便随口问了一句:“原备得什么?”
管事的没想康熙会问,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敏若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晨起叫那边备羊肉作羊肉锅子。”
“是呢,又正巧赶上雨天了,吃那个正好。”法喀忙接道,康熙便笑了,“倒是赶上了。”
敏若道:“那奴才便命他们备一桌呈与万岁与娘娘。”
“才说叫你们只将朕当做姐夫便是,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呢?摆一桌在这屋里便是,若有多的锅子,匀些给随行的侍卫他们是正经。”
都是跟着他出来了,淋了一身雨让他们饥肠辘辘地回去,康熙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听他这么说,敏若心中忽然一定,原本见了康熙因为他的身份而条件反射一般升起的几分防备与反感稍减,她应了是,道下去预备,康熙点头允了,法喀忙也起身说去帮忙。
未多时,门口又过来一个应是庄上管事的男人,捧着两身衣裳战战兢兢地进退不是,皇后见了心中了然,对赵昌与梁九功二人道:“两位公公也随他换身衣裳去吧,都是被大雨浇来的,都湿透了,染了风寒回宫就不好办差了。”
康熙也点头说:“正是呢,你们快去吧。稍后与容若他们一道吃了饭再过来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连忙谢恩,跟着管事的出去换衣裳,宫里能混出头的太监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份情该承谁的,走出院子对着迎头碰上的敏若行了个礼,敏若笑着微微欠身还礼,客客气气地待他们。
不说别的,就这份态度叫人心里头熨帖。
有些人恨不得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其实阉人也是人,有什么可看不起的。
梁九功心里头嘀咕着,赵昌回头看他一眼,拉着他快步跟着管事的往外走。
其实敏若还真没什么招揽人心的想法,想也知道,往皇帝身边的人伸手就是作大死,她是想养老,不是想养蛊!她待赵昌和梁九功客气纯粹是因为将心比心对他们的难处感同身受。
在封建社会大头子身边待着有多难她清楚。都曾是一样的人,哪怕是内监也是人,没什么好看不起,也没什么好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是钮祜禄家的贵女,没准明天突然死了,后天就成了等着砍头的犯人,这种事情谁说得准。
这边敏若与法喀出了屋子,康熙随口与皇后道:“你这妹妹与你说的不一样,处事得体落落大方的,有几分像你当年的模样。”
皇后看着敏若的背影,神情却很郑重,康熙见到了,不免敛起笑意等她言语。
皇后心中打好腹稿,示意侍候的婢女退下,房门被掩上,她才对康熙道:“她这两个月长大了许多,若说从前叫她入宫,只是为了替额娘与他们姐弟两个求您的一份庇佑,如今,我想,只要您日后给她支持,她能够替您,掌控住整个钮祜禄家。”
皇后徐徐起身,眼底带着悲意,冲康熙郑重拜下,“我疏于对法喀的管教,如今所剩的时间也不多,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像如今竟然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如今唯有一个请求,还望您应允。”
“朕知道你的请求。”康熙伸手扶起了她,心中有几分苦涩,“不要拜我了,咱们是夫妻,不是君臣。朕会护好她的,一如从前朕答应你的,朕会保她平安,保她的宁静日子。”
他只觉嗓子里头哽噎发涩,沉声道:“你总是想那么多、操心那么多,身子怎么能养得好?如今唯有珍惜身子是紧要的,明春牡丹花开的时候,你不是还想与朕同去南苑赏花吗?”
皇后仰着脸冲他一笑,若敏若在此,定会惊叹于这张一贯温柔端雅的面孔此刻的明媚动人。
从正院里出来,敏若注意到法喀魂不守舍的,斜了他一眼,道:“别抽风了,使人回府里传话,庄子转名的事情先不急,过段日子再过。”
法喀道:“可这本来就是阿玛留给三姐你的庄子,而且你不是还打算把后面那片山地买下来,若是不先从公账上转到你名下……”
“你瞧正院里的如今是谁?”敏若扭头看他,“你敢保证今天那两位在这落脚的事情就半点风声不会露出去吗?那片山地先往你名下买,回头再转给我就是了,先把这一阵的风头避过了再说。”
法喀隐约琢磨出她的意思,点点头没吭声。
敏若这才舒了口气,麻烦呐。
但凡跟“皇帝”这两个字沾上边的事情都麻烦。
这庄子虽然由遏必隆临终划给敏若了,但还是挂在钮祜禄府中作为公产,按理是等出嫁前再作为嫁妆划转给敏若的,这段日子因为敏若在这边居住,又有再置山地的打算,舒舒觉罗氏心中也有些愧疚,上回来看他们时便提出先把庄子转给敏若。
可如今既然皇帝在这歇过脚了,这庄子就最好是钮祜禄家的产业而非钮祜禄家三格格的产业,哪怕钮祜禄家的打算满京城人都知道,也正因为钮祜禄家的打算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皇帝在钮祜禄家三格格的庄子歇脚才更引人瞩目,更“不合规矩”。
且很容易叫人多想。
暂且继续挂在府里,对敏若而言是省了一大桩麻烦事。
庄子上有不少铜锅,备几个桌子足够招待这群忽然来访的“不速之客”还是足够的。涮锅子的羊是在法喀那边的庄子上现宰的,本来敏若是打算两边庄子上的人口都各分些,命人挑肥的宰的,如今正好,食材也不紧俏了。
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的,皇帝要进嘴的吃食,御前的人就在门口盯着,敏若没进去,厨房里掌事的人走了出来,掌勺的人也跟着出来,掌勺是从正院后头灶上喊来的,她原本单照顾敏若的饭食,这会要伺候圣驾吃食,庄子上她的手艺最好,众人也都服气,听了声连忙从小厨房那边把她喊来筹备吃食。
见了敏若,二人忙欠身行礼,敏若摆摆手,道:“不要紧张,一切如常预备就是了,只是要比往日丰盛些。多备几桌,随行的人不少也都淋了雨,备些姜汤吧。”
“姜汤已经熬上了。”管事连忙回话,敏若点了点头,又看向掌勺的辛盼儿:“用心预备,没准今日有惊喜呢?”
盼儿先是一怔,然后猛地大喜,敏若就知道她是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如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就在正院里坐着呢。盼儿的遭遇冤屈,敏若为她出头,只能以钮祜禄家的名义,或许能为她讨回公道,但也仅此而已,贪官污吏还坐在苏州的官衙里,他们一日不倒,又不知要有多少个盼儿蒙难。
盼儿的事情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不过招赘碰上个心怀鬼胎的白眼狼男人,伸冤遇到了收人银钱贪赃枉法的狗官。
只单单这两难,就害得盼儿流离颠沛两年,险些被卖与人为奴。
这样的世道,平民百姓的命就是如枯草般脆弱易折。
盼儿能碰到她,能躲过被卖与人为奴的命运,有伸冤的机会与门径,旁人呢?更多人呢?
敏若本该心情沉重的,但或许是上辈子这样的事情已经看多了,她竟然不过觉得有些讽刺而已,心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只是看着盼儿欣喜若狂的面庞神情时,才略微地感到有些心酸,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一声:万恶的封建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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