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痘法现世,尤其是经康熙之手现世,除了预防天花之外,对康熙也有莫大的好处。
此时南方正打三藩,康熙正是需要声势与民心稳固的时候。
经过运作,牛痘法可以成为满清得天下是顺应天意的象征,对内,也能使康熙的底气更足。
旗军贪饷恋战,为多得军资而不愿奋力杀敌尽快止战之事如今已隐有苗头,打一场仗前线不可能没有康熙的心腹,康熙猜出一旦三藩显出颓势前方便可能出现的种种“胶着”战况,心中恼愤的同时却又无可奈何。
即便如今前线得力的多是汉军旗的绿林军,他也不能动八旗军,毕竟八旗子弟军是满清根本,如今正在战前,他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忍一时不代表他能忍一世,他不会放过任何能够培养声望民心的机会,就如他日后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开国诸王后裔、培植自己的军中心腹的机会一样。
敏若此时献上牛痘法,可谓正解了康熙心头之痒。
也正表了钮祜禄家对他的忠心。
经过皇后一番仔细确认、整理资料,真正向康熙献上牛痘法已近腊月,彼时正是前朝政务繁冗之时,忽听皇后前来,讶然抬头,“皇后怎么来了?快叫她进来。”
待皇后入内,他细观皇后面色,拧眉道:“今晨听窦春庭说你的身子近日颇有起色,怎么面色还是这么难看?寒冬腊月的,不在宫里好生养着,出来走动遭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皇后摇了摇头,她身体衰弱得厉害,气力不足,眼中却有些激动,好像一下把说话的气力也逼出来了,“妾有一事,必得亲自禀与万岁。”
康熙拉着她坐下,疑道:“究竟何事?”
“妾小妹偶得牛痘一法,可预防天花,现已在她的庄上试过,除了初始患病一人,另有三人接种牛痘,有韶龄幼子,也有冠年青壮,均平安出痘,未月便愈,与病前并无区别。此法与人痘法一样可以预防天花,但其凶险却远不及人痘法。”
皇后说着,将近日亲自整理好的文书献与康熙,康熙方才闻言便已大惊,接过东西却没去看,而是问皇后:“此言当真?”
“当真。”皇后道:“此事现除小妹庄上人等与妾数名心腹,绝无旁人知晓。小妹对万岁忠心耿耿,极力主张献与万岁。”
康熙翻开文书细看,激动得不知怎样言语,最终只是用力握了握皇后的手,将文书又从头看到尾一次,方问道:“你小妹呢?喊她……不,咱们去你宫里说。”
他看着皇后的气色,改口吩咐赵昌取他的大氅来,给皇后在她的斗篷外又披上一顶,自己也披上大氅,牵着皇后的手走出了乾清宫。
年底,户部又在筹算前线饷银物资,康熙这几日看着户部递上来的折子,心里一遍遍地算这些百姓的血汗银一路送到边关,最后会有多少充了人的腰包,真有多少能送到靠这份饷银东西度日的士兵手里。
越算心里越是怒火汹汹,偏为了前线的战局、为了真正要指这些银粮的士兵,他不能不给,明知道有人会贪,还是得捏着鼻子命户部筹银粮,心里憋屈得很。
这几日他未入后宫,后宫众人也没人敢来乾清宫招惹他,就是多少打听到这几日他心情不佳。
牛痘就好像寒冬腊月里的一阵春风,忽然叫他一直压抑着的一口气舒出大半去,与军资无甚关系,却是近几日他难得听到的一件叫他到这个年纪也忍不住兴奋激动的好消息。
敏若料定康熙哪怕看了皇后整理出的文书也必定会再问由来,故而她也早打好了腹稿,从头到尾答的滴水不漏,这件事也确实是时运助她,进行得顺风顺水、半分疏漏都没有。
因为她本是不打算现在研究进上牛痘法的,是庄子上挤奶的女人忽然得了类似天花的病症,管事人急忙报与她望她回京避灾,她静等两日,确定染病之人是感染了牛痘而非天花,才决心将此事提上议程。
她依稀记得天花病毒是可以通过不断接种减毒达到副作用极小的安全状态的,也大概记得是从人身上提取病毒,经过两种动物数代接种最后再接种到牛身上,通过十代接种培养达到减毒的目的。
但到底是哪两种动物她也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只能提醒招揽到庄子上的大夫小心试验,等康熙接手过此事,或许试验会进行得更大胆、也更快。
哪怕刨去医者仁心,大概也没有人能够抵抗住研究出最安全的痘种、从此使天下人免于天花之害的名声乃至留名青史的诱惑。
哪怕是太医院那群吃皇粮养的太医们。
她没打算从头到尾将这件事把在自己手里牢牢地握住功劳,她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功劳,也没有成为“牛痘之母”的野心。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几分斤两,哪怕有后世的知识经验,她毕竟不是专攻生物医学类的,只是有几分通识,等那些专业的大夫上了道,绝对比她靠谱能打。
人活在世,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
在向康熙陈述前后时,她也说明了她与庄子上的大夫猜测人痘或许可以通过不断在动物上传播接种来减弱毒性,最终再接种到牛的身上,可能会比直接取用牛痘安全。
康熙略通医理,闻言沉吟许久,侧头命:“传太医院院使来。”
赵昌知道此事到底有多重要,亦是难掩激动,忙退下去亲自去太医院传旨。
此时殿内只有梁九功与迎春迎夏而已,兰杜兰芳都被留在殿外。康熙平复心潮,看向敏若:“此事你居功甚伟,记你大功,朕可许你一个要求,只要无伤大体,朕都会满足你。”
敏若忽然跪下,“献上牛痘法是为臣子本分,奴才不敢居功。”
康熙道:“能献上此法说明你对大清、对朕的赤忱忠心,朕若不赏你,岂不令天下人寒心,说朕是个赏罚不明之人?你且开口,但凡你说出来的,朕一定满足你。”
与皇帝打交道总是需要十分的谨慎,敏若思忖着缓缓刚要开口,皇后忽然倾身拜下,“小妹久在闺阁,恐羞于开口向万岁请恩,妾斗胆一言,望万岁见妾多年侍奉宫中勤恳谨慎,小妹也算有功于万岁,听妾一眼。”
康熙望着她:“你说。”
皇后再拜一拜,缓声道:“小妹天性疏淡平和,不喜繁事,厌恶争纷,求万岁日后庇于小妹,保她能安居一隅,平稳度日,免被牵入汲汲之争。她亦非恋栈权位声名之人,妾请万岁万莫加隆恩于她,只赐她安稳年月,保她终老,妾纵来日,心内无愧于她。”
敏若怔怔看了眼皇后——皇后这是为她打起感情牌了。
康熙听到皇后后言,心中反而未起猜疑忌惮,又或许是牛痘之事对他而言惊喜实在太大,他老人家这会还开心着呢,于是顺嘴道:“常闻妹好乡野隐事,便特允你日后可留外园别院,随时小住,享山野田园之乐。”
皇后闻言万分惶恐,忙道:“此例寻常人家上可,宫中绝无此先例,纵得万岁厚爱,恐小妹福薄,不配重恩,宫中绝无先例,怎可开先河,只怕后世因此而纷乱颇多……”
嫔妃入宫哪有还能随便进出宫门的,即便大清如今尚未如几代前朝那般宫规严苛,嫔妃出宫除了随驾、省亲也只有一种可能——被遣送回家。
满人尚未习儒法深刻,对嫔妃们的拘束其实不比前朝,先帝废后博尔济吉特氏被废为静妃后没多久便被接回科尔沁,再嫁生子,听闻生活颇为和美。
其余先帝嫔妃年迈而无子位卑的也有被遣送回家的、服侍过先帝而没有被册封位份的宫女们先帝崩逝后也被允许出宫再嫁,太皇太后还恩赐了妆银。
但遣送回家后怎可再入宫门,康熙给敏若的特许是开了先例,且是极容易被人钻空子的先例,若有人因敏若能够随意出宫而对她或者试图借空对宫内不利。届时哪怕如今牛痘有泼天功绩,敏若也是有罪之人。
皇后怎肯叫敏若担这样的风险。
敏若也连道不敢,康熙却自顾自道:“唐中宗有昭容上官氏,于宫内封昭容、于长安有外宅,小妹功绩远超上官氏,怎还不配一处别院随心消遣了?皇后你就是行事过于谨慎了。”
皇后心道:你事后后悔的时候就不带这么说的了。
当然,沉浸宫廷多年,她到底也是个体面人,脸上怎么可能把情绪带出来,故而沉默未语。
康熙急不可耐地要去安排牛痘事宜,并未多留,只叮嘱皇后好生安养,又对敏若道:“你的功劳忠心,朕都记得,在你姐姐这安心住着,不必畏怯。”
估计他出门的时候还想:遏必隆那老犊子,何德何能生出这两个对大清、对朕忠心耿耿的女儿啊。
当然这是敏若站在他的立场上的假想猜测,只说康熙去后,敏若急忙扶皇后在炕上坐下,坐下,应下忙奉上一碗参茶,皇后痛饮半碗,缓了半晌,方长长吐出口气,对敏若轻声道:“那宫禁之事,回头……”
“还请姐姐替我辞去重赏。”敏若软声道:“敏自知不堪配。”
“好、好。”皇后长出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不是姐姐不知道你的喜欢,只是万岁的性子,这会他在兴头上,许出来的东西不觉有什么,日后过了如今的激动,或许不会后悔,有人说此不和礼法,他也听不进去,但倘若真有一日因此出了什么事故,恐怕……你也难辞其咎。万岁不是心智不坚之人,只是与帝王相处,到底先是帝王……你日后只管恭敬体贴于他,万莫将他当做你的夫君,否则……否则日后宫廷中长日漫漫,便都是你心痛的日子!”
她重重握着敏若的手,目光激动似乎想起旧人旧事、又或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被难得激动的情绪激起了一长串的咳嗽,良久方归于平静。
敏若缓声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①姐姐放心,敏若明白。”
皇后注视着妹妹明净清澈的眼眸,半晌方缓缓点了点头,一面用力握了握敏若的手。
“你若不是钮祜禄氏女子,不是满洲女子,不是八旗女子,只是普通民女之身,凭借牛痘之功,封个固伦公主,怕是也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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