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这一次捅佟家刀的机会敏若并不惋惜, 且不说佟家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就说这根辫子,现在捅出来也算不上是给佟家的致命一刀。
有些刀,只有在最恰当的时候捅出去, 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她倒是情愿这一刀这几十年里都没有捅出去的机会, 可惜她也说不准, 皇贵妃究竟活不活得过了。
这些年为求低调稳妥,敏若鲜少从太医院那边打探别宫消息, 但真要打探也必是百问百准的,她听了那边的回话, 知道皇贵妃的身子这一回是真不太好了。
本来这些年伤身伤神, 皇贵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这一次伤身不说, 她自个儿又心有瘀滞,被娘家算计的事与身边人不能言、与康熙不敢言, 甚至还要顾及娘家的安稳连彻底与家里分辨一场都不敢,只能郁郁憋在心中, 对病情自然有害而无益。
敏若那天委婉地劝她两句, 她若听进去了万事大吉, 若是听不进去,敏若也无能为力。
她与皇贵妃交情淡泊如水,才会免去两边的麻烦。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的。
敏若其实厌烦极了人心利益阴私谋算, 从前偶尔还会因此烦躁, 虽然她会很快自我调节心情, 还是难免会有被影响到的那一两天。
但自有了安儿, 软乎乎的一个小甜饼, 每天睁眼第一声就是“额凉”, 再多的烦躁不耐都被这一小罐蜜糖给驱走了,她的心态也愈发平和,不像从前偶尔是强求自己的平和。
是真平和,梅花开的时节,她抱着安儿去折花,站在花木下,看着一树的红梅与怀里的娇儿,只觉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都是岁月静好。
就连那些人心诡谲的利益之争好像都没有那么烦人了。
年下京师又有好大一场雪,今年节下的一切事物由四妃共同主持——敏若推说身子不好,未领宫务的差事,宜妃这一胎其实也不大稳当,但也不愿舍下宫务这一大块象征着地位权利的肥肉,好在她宫里还有郭络罗常在替她操心,比起头次操办年节事物战战兢兢处处谨慎的其他三妃,她可以说轻松得多。
但没多久郭络罗常在代她料理宫务的事情就被人捅到了康熙那里去,康熙原本未必不知,但有人说了出来就不一样了,为了规矩体统,他也不能当做不知道。
于是宜妃手头的宫务就被分散给了另外三妃,康熙倒是未曾斥责什么,只是嘱咐她安心养胎便是,郭络罗常在被罚也不过抄写女四书十遍,没有期限也没令禁足罚抄,看起来不痛不痒的,明眼人知道康熙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怎样追究翊坤宫。
但宜妃自觉丢了脸面,又连累了姐姐,郁闷憋屈好久,私下里又给德妃使了两次绊子,两宫私下里针尖对麦芒几乎红眼,明面上见了还得姐姐妹妹和和气气地称呼相处,敏若看着都觉着心累,更懒得与宫妃们打交道。
如今皇贵妃尚在,只是代理一时的宫务,就能叫人争成这样,可见人心之好利、人心之不平害人匪浅,人心之贪念亦如长流不绝之水,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可能断绝。
敏若曾在阴谋堆里打滚,人心利欲以求存,如今安稳下来,却厌烦不耐极了这些事情,所以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蹚进那一滩水里。
年下朝廷事多,康熙难得入一次后宫,晚晌与敏若吃汤锅做晚点,安儿照例在一边被馋得口水直流三尺,但这回乌希哈早给他备了香喷喷一碗瘦肉粥,粥里有切得碎碎的小青菜,是敏若特地在偏殿里种的,她用的炭火不多,份例内会剩下许多,正好弄个简易的小暖房,养了几箱子青菜。
宫里虽有皇庄上暖房菜蔬供应,但每日数目也不多,要吃新鲜的还是自个动手方便些。
安儿不挑食,敏若给他添加辅食菜蔬的时候是特地找了胡萝卜、土豆这一类一般孩子不爱吃的蔬菜开始添加的。
这些蔬菜倒是不算难寻,只是一般皇子公主开始吃饭食必定是从精细吃食开始的,何况敏若为安儿吃东西实在是折腾出不不少精细新鲜玩意,对那些玩意都很喜欢的康熙也曾期待过这些菜最终会被做成什么模样,结果是全弄成没滋美味的糊糊,看着就没有食欲,康熙不死心私底下偷尝了一口,咬牙咽了下去,自那以后看安儿吃菜糊糊吃得香喷喷的样子,目光都复杂极了。
这儿子,当真是好养啊。
没滋没味的安儿都能吃得喷香,何况本就滋味极好的肉粥果蔬。康熙可耻地爱上了儿子吃播,不知是看安儿吃东西喷香的样子,更喜欢在安儿面前用膳,桌上定是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一桌美食,看着安儿一边流口水一边用力往嘴里塞勺子他便食指大动。
敏若在心里深深唾骂康熙,但不得不承认胖崽一边馋一边用力吃东西的样子确实令人很有胃口……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坏额娘。
比起康熙来,敏若大概还算个人。今儿的汤锅很清淡,虽然是骨汤底的,但并没有添加往日常有的当归、党参一类药材,连枸杞也没放,清凌凌的汤呈上来时康熙还有些意外,看了眼被人抱到一边餐椅上的安儿,倒是了然了。
他笑道:“朕有时觉着你可比在意朕更在意安儿多了。”
“安儿是我的骨肉,您是我的夫君。”敏若略略仰面望着他,眼中似有盈盈清辉,温柔含笑,“哪有可比的地方的。”
她没有自称“妾”,也没有叫康熙皇上,所以康熙似乎相信了,缓缓地笑了笑。
桌上有手打的鱼丸、牛肉丸,天气冷了,这些东西放在屋外存得住,乌希哈求了兰芳过去帮她一日忙,存下许多鱼丸、牛丸、虾丸,时人吃这些东西不多,但敏若喜欢,乌希哈便习惯了多备些,偶尔给敏若煮面煮粉做宵夜的时候放一些进去,或者用来烧汤、涮汤锅。
永寿宫小厨房准备吃食的标准只有一条:敏若喜欢。
敏若将这两种丸子各涮熟一个,煮了很长时间,捞出来之后用小勺子每样分出一小部分来在碟子里,然后再压、切成小小的碎块,拌在安儿的粥里。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微微垂着眼,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好像不是在用小调羹压割肉丸,而是持着香灰压压香灰打香篆,充满了人间烟火的事情,由她做来好像也是一身风雅气。
安儿一看到敏若分小碟子就知道是给自己的了——这小子在吃上面总是格外聪明,这会兴奋极了,也不用小调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粥了,眼巴巴地盯着敏若,嘴里不时“额凉”“额凉”地喊两声。
敏若听到声音会抬眸看他一眼,眼光带笑,又温柔得不像话。
康熙沉溺在这片温柔中,哪怕不是对他的——更因不是对他的,他才更舍不得挪开眼。
安儿从能拿住勺子起就是自己吃饭的,小豆丁自己吃东西,战况狼狈是难免的,但安儿舍不得浪费自己碗里的吃的,所以除了偶尔会不小心扬出去一点,他自己主观意识上是绝对不会同有的小孩一样将食物乱扬、捏在手里玩的。
在吃饭届,这小子绝对是架专心奋斗的战斗机。
他吃饭的时候,除了敏若偶尔把碗拉过去给他添菜之外,他是绝对不许旁人碰他的碗的。敏若有时候打趣这小子打小就护槽子得很,但看着儿子一口一口奋力吃饭、最后几勺子吃起来还格外珍惜的小样子,也觉着有趣得紧。
吃饭不费事总比费事好,康熙偶尔手欠摸摸儿子的饭碗,小崽崽可不讲究什么君父臣纲,敢抢他的碗,天王老子也照瞪不误,偏生他生得肉嘟嘟白净净一张小脸,半点杀伤力没有,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更像猫儿了,勾得康熙松手一次没多久就忍不住再手欠逗他,父子两个冤家似的。
四阿哥还在敏若这住着,晚上一起用膳,康熙忍不住问功课,宫里倒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私底下用膳就更放松了,康熙这大概是家长的通病,坐到饭桌上看到孩子就忍不住问起功课。
阿哥们的课业繁重,敏若是亲眼看着四阿哥睡得比猪晚、起得比鸡早,每天闷头就是学习背书,生怕他被学习的重担压得不长个了,才破例把每天简单的一顿晚茶变成正经饭食,就是为了给四阿哥补充营养的。
康熙属于沾儿子光还不自觉。敏若见四阿哥忙要撂下筷子回话,便道:“用着膳呢,您就别问功课了。”
她抬手给康熙夹菜,似是嗔怪地道:“这阿哥们课业本就繁重,饭桌上再想着学习,饭更吃不好了。四阿哥若在我这瘦了,回头皇贵妃还不是找我来?人家好端端一大儿子送过来,回去的时候憔悴得很,我可怎么有脸再见皇贵妃啊。”
康熙无奈地道:“你可是无论何时总有自己的说法的,皇贵妃还能怪到你头上?罢了——用膳吧。安儿也不知是随了谁,碰他饭碗一下都不许,护食得很。”
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敏若,示意这都是从她身上遗传下来的陋习。
敏若道:“好端端的,您若不去招惹他,他能护食吗?好了,快吃吧,锅子开了!”
康熙这家伙,有时候幼稚劲上来让敏若觉得他还没有安儿聪明呢。
皇帝没有杀伤力的时候看起来也与普通人无二,而在宫人们看来,贵妃似乎总能够与皇上相处得融洽平和,恰如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其实心里有多深的防备警惕,只有敏若她自己知道。
膳后康熙果考校了四阿哥的功课,敏若牵着安儿在正堂里溜达着消食啊,安儿的路已经走得很溜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敏若,偶尔跃跃欲试地拔腿想跑,又会被敏若迅速扯住。
一来刚才吃过东西,胃里满满当当地就跑对身体不好;二来如今是冬日,殿里难免有熏笼火盆,安儿若装上去,轻则流血重则毁容。
敏若盘算着改日可以将偏殿收拾收拾铺上毯子叫安儿在那里练习跑,晚上躺下的时候也还在思忖这事。
康熙见她出神,便问了一嘴,得到敏若的回答后顿时失笑,好一会才道:“你每日难道就想着安儿这点事吗?”
他话里有没说出来的意味,比如宜妃与德妃为了那点宫务私底下斗得针尖对麦芒,一贯无争的惠妃与荣妃也各有心思盘算,皇贵妃纵在病中每日也要过问一次宫内事务,而贵妃……你真的无心吗?
敏若转过身来,枕着臂弯懒洋洋地抬眼看他,眼中也含着几分疏懒的笑,“妾当然不只想着安儿,还想着皇上您啊——安儿就足够叫妾操心的了,皇上您就别跟着争风呷醋了,成吗?”
康熙似乎白了她一眼,顺手搭着她的腰,二人贴得很近,似乎是很亲密的姿态,然而心又离得很远,远到一个在清朝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上,一个则始终停留在几百年后自由平等的红旗下。
康熙的声音从敏若的头顶传来,帐子落下,床榻间的空间显得和狭小,他声音低沉,落在耳中好像也闷闷得。低沉而有磁性。
但请恕敏若此时满脑子都是后世wb网友们推出的油腻男人大赏,竟然完全感受不到他这会低沉声音的魅力。
康熙的话更让她神志清醒,这片与现代相差几百年的温柔乡叫敏若半点没有沉醉在其中的欲望,目光柔和似乎盛满了情意,心里又是冰冷清醒的一片冰天雪地。
康熙道:“布尔和的身子不好,没法打理宫务,年底下宫中杂事繁多,朕其实更属意你,惠妃德妃她们到底出身低微,虽勉力而为却也怕她们有不周全之处,何况她们的身份上也不及你名正言顺……”
“皇上,旧日读诗,有一句‘长恨人心不如水’①,我记得很深。我不想理那些事,只想关起门来,守着安儿,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若是走进权利、利益当中,我也不知走出来时,我还是什么样子。”
她仰头望着康熙,账内一盏宫灯烛光微弱,康熙却能看清她眼中的郑重真意,“妾之所求,不过守着这永寿故地,安儿健康长大,有您的垂怜眷爱而已。五年、十年、几十年,对妾而言都是一样的。”
敏若快被自己的一句话给恶心到了,咬着牙柔情似水地抬头看康熙,心道:看姐用甜蜜炮弹轰死你!
康熙半晌哑然,良久,方抚了抚敏若的鬓发,“朕知道了……安置吧。”
因为皇贵妃的身子,宫里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稳,正如康熙所说的,惠妃、德妃三人虽然位高,但到底出身低些,也是头次主持宫中年下事宜,所以难免慌乱些。
倒是没有什么大差错,只是三人才勉力囫囵落个没差错,到底不如往年的两位先后与皇贵妃行事缜密、周全细致。
宫人们私下难免有议论,荣妃惠妃还好,前者了了事顿松一口气心道总算是没出岔子,后者虽有些遗憾,但她在宫中日久,经历的事多了,并不是很在意这一时事情办得出挑与否、宫人们如何想的。
唯有德妃,她比其他二位比起来年岁尚轻,这边顾着病着的六阿哥,那边战战兢兢地处理宫务,是咬着牙憋了一口气定要做得出挑搏个贤名尊重的,挑了宜妃一是因为见宜妃浑水摸鱼心有不平、二也是因为宜妃有宠,分到的是宫务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宜妃脱了手,事情自然分到另外三妃头上,德妃未与惠妃、荣妃这两个老资历争,但也吃到了口肥肉。
可人的心力精神到底有限,她这里咬着牙勉强两边支撑的,那边五公主年下又犯了咳疾,她这个做额娘的焦急挂心却□□无术无法亲身照顾,纵然太后没说什么,她自己心里却很过不去。
结果这样狠心舍神地忙了一大场,宫务还没能做到尽善尽美得众口交赞,心里怎么甘愿?
再加上年后六阿哥病势愈重,她的精力有限又不敢倒下,再见时整个人已又消瘦了两圈。
到了皇贵妃见了她,都忍不住叫她好生休息保养的地步。
德妃低头应是,没多言声。
皇贵妃的身子经过一个多月的静养,在年后有了好转,再见时她的气色果然好了不少,神采似乎一如往昔,但又总叫人觉着哪里违和。
经此一遭,她再不能生育了,她注视着四阿哥的目光一如往昔,甚至隐隐还有几分快意,敏若愈见心内愈惊,但她对嫔妃、宫人们的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一眼看上去也是与从前无二的雍容端庄,叫人无处下手猜测。
敏若只能将此事压下去,原身是在今年九月生下的小女儿,但小女儿是八月多月早产生下来的,所以原身怀上身子的时间约莫就在一月里。
时间愈近,敏若难免会有些紧张。好在已经有了安儿的先例,让她确定不出意外的话原身的小女儿她也会顺利怀上,所以还能耐下心静静等候。
三月里窦春庭第一次暗示她可能有了月份较浅的身子的时候,敏若正在带领兰芳她们翻地。今年也如往年一样,她要在永寿宫后院的小花坛里种菜,过了一个寒冬,天气和暖了,草木萌芽,菜地该翻一翻、除除草才好撒菜籽。
安儿已经学会磕磕绊绊地跑了,他在娘胎里养得好、营养又充足,发育得当然也很好,敏若种菜,他很热心地要帮忙,敏若笑纳了这个小小劳工,理所当然地指挥他帮自己干活,赵嬷嬷云嬷嬷念叨了几回,见她当耳边风一样,也只能作罢了。
请脉的时候敏若不忘指挥安儿,她坐在葡萄架下的罗汉床上叫窦春庭给她请脉,一边葡萄藤萌发新芽绿意清新。听了窦春庭的暗示,虽然早在敏若的预料当中,她还是感到有些惊喜,然后是猛松了一口气。
她笑道:“那咱们就耐心地再等等,月份深了脉象不也就清晰了吗?照常报吧。”
窦春庭应是,又笑道:“还得先恭喜娘娘了。您的身子这一年多养得极好,无论小阿哥还是小公主,定也都是极康健的。”
“我倒盼着是个女儿,养两个臭小子有什么意思?”敏若轻笑着,那边安儿的小耳朵灵敏地监测到她说的话,虽然没听清前一句,好像只听到“臭小子”了。
他转过头不满的道:“安儿不臭!”
“好好好,安儿不臭,我们安儿最香了,是额娘的乖宝贝。”敏若无奈失笑,对窦春庭道:“瞧吧,成日家盯着我,我说什么都要接一句。”
但看她眉眼间俱是笑意,明显是乐在其中的。
窦春庭笑道:“娘娘您是有福的人,阿哥这样聪明懂事,大了也必定是个孝顺孩子。”
这样的话说的人太多了,敏若倒没觉着什么,但窦春庭一向稳重寡言,可难得听他说这样的话,敏若笑道:“承你吉言了。”
哪个当妈的还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呢?
又过了半个多月,敏若的小菜已经出了一捺高的时候,她的胎脉终于明显清晰了起来,害喜的症状也随之出现,轻微的恶心、呕吐,正成为了有孕的佐证。
她有孕的消息一经传出,宫里宫外顿时都热闹了起来。
太皇太后、太后自然都有丰厚赏赐,尤其慈宁宫的赏赐比上回敏若怀安儿的时候也不差什么,分毫看不出中间这一年里因为安儿的事,两边闹出怎样的龃龉来。
康熙是惊大于喜,他没想到敏若这么快就又有了一胎,赏赐当然不少,招了太医细问敏若的身子,得到胎气稳固、母体康健的回答之后,倒是没有多做什么的打算。
他的孩子,既然来了,就该安安稳稳地落地。这一年来宫里令人伤心的事不少,宜妃的胎也不大好,他听了太医的回禀,不得不承认自己竟也生出些期待来。
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总归都是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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