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太后迁新宫的喜意, 康熙连续颁布两道圣旨,前脚加封阿娜日这个宣嫔为宣妃,在人皆以为从此之后便是七妃并立之时, 又颁旨加封黛澜为贵妃。
这两个都是晋位,论理来说都是喜事,但想来无论佟家还是科尔沁都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高兴。
佟国维不高兴是正常的, 这几个月他极力笼络黛澜想要再续父女之情,结果确实他被掀出旧事来狠狠参了一笔, 然后黛澜便再没搭理过他,他便是想不到御史参他有黛澜的手笔在里头, 也能感觉出黛澜对他的怨恨, 如今恐怕正是满心的焦急, 生怕黛澜晋了位立刻便针对他呢。
而科尔沁那边,阿娜日在宫内沉浮多年,一直寂寂无名, 位份不高、恩宠不浓,只侍奉太皇太后、太后度日,那边难免憋屈。论理来说,阿娜日乍然得封, 日后便列妃位,对他们来说是一桩极大的喜事, 象征着天子对他们科尔沁部的看重。
可与一位佟佳氏出身的女子一同晋封,还被佟佳氏稳稳压了一头,这里头的寓意便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康熙看似两个都抬高了, 其实两个都敲打了。佟国纲想起弟弟和贵妃娘娘生母的恩恩怨怨, 苦着脸叫他媳妇操持了几箱子好东西, 做年礼送入了宫中给黛澜, 不无缓和关系、示好之意。
科尔沁那边,如今蒙古在宫中只阿娜日一位高位嫔妃,康熙对阿娜日的赏罚恩眷便也代表着他对蒙古的看法,达尔罕王少不得与那些带着弯弯绕绕亲戚的叔伯兄弟们齐聚一堂,好好商量了一番这事,最终借着这股喜劲,年底蒙古进与康熙、太后与阿娜日的年礼足比往年丰厚了三分。
康熙安排给他们的、与噶尔丹喀尔喀事务相关的差事,也少不得战战兢兢地办完了,然后让养着的有文笔的文人好好地写出给康熙歌功颂德、抒发感恩崇敬之情兼回事务的折子,随年礼一起由晚辈恭恭敬敬地送入京中。
而康熙从头到尾,不过发了两道圣旨,每年多出两份花销罢了。
同时他还从封黛澜为贵妃上达到了对敏若的制衡目的,如今佟国纲与法喀走得愈近,他倒是没有什么挑拨之心,马上就要动兵了,朝中忠心于他的武将重臣愈是团结,对他越有利。
但“制衡”二字,却是无法避免的。
当坐在那把龙椅上,他的心就是最无情的权衡利益的工具。
敏若看清他这一系列动作之下隐藏的寓意,却也未因此如何战战兢兢,她和黛澜好她的,黛澜和佟家生疏冷硬黛澜的,法喀和佟国纲好他们的。
他们这样看似两股天然的利益联盟私下如此分裂,更合康熙的心意。
其实如今这时局,倒也算是提前让阿娜日和黛澜享受了一些位份上和待遇上的好处。不然如果敏若没记错的话,按照历史轨迹走,阿娜日和黛澜要封妃和贵妃,可还有得等呢。
这算什么?阴差阳错?
敏若自己胡乱想着,最近年下了,宫里愈发见忙,她懒得理会那些事情,自有兰杜和迎夏替她打理周全,可她也还是难免有一点忙碌,所以清闲下来便愈发懒怠,歪倒在炕上,脑袋里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现实里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好在每年也就过这一回年,若是一年要过十二个月的年,那敏若保准要打挺装病撂挑子不干了。
年底下,入宫请安的诰命更多。论理,果毅公府满门上下如今还在孝中,虽然阿灵阿成婚之后,果毅公府便按照旧日遏必隆临死前分配好的分家数目正式分了家,但巴雅拉氏身为遏必隆嫡妻,也是法喀的嫡母,为她守二十七个月的大孝是应该的,法喀与海藿娜如今便在孝中,其实是不应该入宫面见贵人的。
但敏若是法喀的姐姐,这里头那一重身份便不一样了。年底下,海藿娜知道敏若必念着见一见小侄女,给如今五个多月大,已经长得白嫩嫩、胖嘟嘟了的斐钰换上了簇新的素衣,用银链挂着那块敏若与的玉在她衣领下头,披上小裘衣,戴着滚了风毛愈显毛绒可爱的小帽子,打扮得圆滚可爱。
然后抱着斐钰,在法喀艳羡的目光中入了宫。
法喀倒是也常入宫,只是都是去见康熙的,没有康熙的恩典,哪能随意往内廷中窜?
所以入宫的次数海藿娜比不得法喀,但要论与敏若见面的次数,法喀可是拍马都不及海藿娜。
法喀越看海藿娜抱着斐钰一步不顿地往里走的背影,嘴里越是发酸,站那看了半晌,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往乾清宫去了。
他不怕御前失仪,或者说他在限度内、无伤大雅的失仪是康熙喜闻乐见的。
他的身份特殊,从钟若那论是康熙的亲小舅子,也算是看康熙看着从纨绔子弟小混蛋长到如今这样的巴图鲁男子汉的,康熙看他有一份比看旁人更多的宽容,法喀要做的就是经营这份宽容,让它在康熙心里愈发浓厚,这是敏若的教导指引,他自己也在其中摸索出了一点道理。
而且,姐姐叫兰杜来接海藿娜,若是近日圣心不愉,自然也会叫兰杜提醒他。
皇上没有不愉快,就代表他可以稍微放肆那么一点。
嗐,马上过年了,料想皇上也更想见到亲厚的子弟跟他插科打诨闹一闹,而不是对着板着张脸的老大人一丝不苟地回事听差。
果然,康熙见了他的沮丧,并未怪罪,而是一面喝着茶一面态度随意地问:“怎么了?大年下垂头耷脑的,你姐姐见了不打你!”
“姐姐哪顾得上打臣了?”法喀略有些酸气地道:“光疼弟媳妇和小侄女还来不及呢!”
“你媳妇带着孩子去见敏若了?”康熙对法喀的尿性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听他这样说立刻了然,扬眉一笑,“难怪。那你这一口醋,又吃媳妇的又吃闺女的,你姐姐知道又该说你不成器。京畿练兵练得怎么样?与朕说说,办得好了,准你去给你姐姐请个安。”
法喀立刻振奋起来,应了声“嗻!”然后细致地说起练兵之事来。
兵事上不容马虎,无论皇上到底知道多少,他都得把皇上认为他知道的一点不漏地说出来,不然藏着兵事不与皇帝知道,那存的是什么心?要造反吗?
敏若曾在宫廷沉浮十几年,太清楚该如何与坐在天下尊位、执掌生死大权的人打交道了,在入宫之前,教导法喀的那几年,自然是倾尽全力引导教诲——她和法喀只要不撕破脸皮,注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法喀在前朝哪怕不能平步青云,好歹也要安安稳稳,若是落了罪,难免牵连到她。
因抱着这个想法,敏若一开始教导法喀时便极用心,只是后来真正把法喀当弟弟看了,又夹杂了几分真心的疼爱进去。
永寿宫里,见到久违的海藿娜带着小姑娘过来,敏若笑吟吟地道:“就等你们了,叫乌希哈做了肉松蛋糕卷,也不知如今外头仙客来的手艺进益得怎样,乌希哈还比不比得过了。”
“可不是巧了?您想着仙客来、念着辛姑娘,辛姑娘也念着您呢。知道我年底下要入宫给您请安来,今儿一早特地送了许多她亲手做的吃食点心蜜饯果脯来,瞧那些果脯蜜饯的成色,就知道必不是一日备的,是时时刻刻心念着您呢。”
海藿娜说完了辛盼托她送的东西,才继续笑着道:“姐姐宫里的保准是好的,仙客来的厨子手艺再好,也比不上姐姐特地叫人预备我喜欢的吃食的心啊!”
敏若笑吟吟一点她的眉心,“做额娘的人了,还撒娇呢。”
“您不知道法喀见我今儿个带斐钰来见您有多羡慕!”海藿娜笑道:“那醋味,都快香飘十里了!这会也不知熏到了皇上没有,若是惊动了圣驾,可真是他千万个罪过了。”
她宗女出身,开起玩笑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何况这话也没那么不尊敬。
这话一出,殿里几个人都笑,唯有小聪明瑞初被惊了一下,皱着小眉头道:“酿醋虽是与民生相关的好事,可舅舅喜欢自己在家酿便是了,为何还要带去给皇父呢?皇父可不喜欢吃醋……”
甫一听她的话,殿内众人均是愣了一愣,再就是乐不可支。敏若无奈又好笑地搂过女儿来,“傻孩子,你舅母是开你舅舅的玩笑呢!说他见你舅母和妹妹能入宫,心里酸得很,身边才都是醋味,没在家里酿醋还给你皇父瞧!”
瑞初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倒也没有脸红懊恼,而是认认真真地道:“是女儿见识浅薄、才疏学浅了。请舅母不要见怪。”
“诶哟哟——”海藿娜本就极疼安儿和瑞初,自有了斐钰之后,更是满心母爱爆棚,听到瑞初这样说,哪里还坐得住?忍不住将瑞初搂进怀里一阵揉搓,瑞初平日怪聪慧懂事的,其实也不过是个不大点的小娃娃,因手腕未曾长成,敏若都不怎么许她写字,偶尔写两笔也歪歪扭扭的,不过看得书多又深,知道的知识典故恐怕比她哥哥都多。
这会被海藿娜搂在怀里,小脸才微微有些红,忍不住用眼神向敏若求救、
这一份“少年老成”平日见了便怪叫人心喜的了,方才那样伶俐通透的表现,更叫人心里喜欢,海藿娜不由道:“若斐钰大了,能有公主七分,我就心满意足了!到底还是娘娘会教孩子,公主这样清透可爱,上回见到阿哥,又是那样的温和敦厚,有这一双佳儿女,娘娘晚年有福啦!”
这话,等闲嫔妃的娘家人,便是再亲近都不敢与宫里的娘娘们说的,为什么?——大清的公主有几个不抚蒙的!便是养得再好的女儿,总有远去的一日,有几个嫔妃有命等到女儿承欢膝下的一日?
海藿娜敢说这话,也是仗着康熙连公主府都给瑞初赐下了,明摆着是不舌部福瑞女儿远嫁的意思。
敏若听了,笑道:“要论儿女福,还是你能比我享得多些。斐钰再大些,可千万要教她读书、习练弓马,千万不要学那些扭捏做派,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是什么好规矩,倒把好好的孩子养坏了。”
海藿娜应着,道:“她阿玛喜欢她喜欢得什么似的,打从她出生了,看小马驹都比从前用心,哪里是舍得约束她的样子?这个养大了啊,必是个能抽鞭子打陀螺的满洲姑奶奶,娘娘您就放心吧!更别说拘着不给她读书了,我只怕她大了像她阿玛和我!若她愿意读些书,那我可真得些祖宗保佑了……谢您给的一分好血缘!”
她振振有词地道:“法喀肚子里那三两半墨水,这么多年书房里的书,除了几卷兵书和那些少时读过的典籍经典,其他都纯粹是摆来撑面子的!所以这孩子长大了最好像您这个姑爸爸,别像她阿玛,像了没好!”
敏若忍俊不禁,点点小斐钰秀气的眉毛,笑道:“甭管怎么样,咱家的格格就是最好的了。”
海藿娜微怔,旋即笑了,眉眼中俱是温柔和软之色,凝视着斐钰,口中也附和着敏若,“可不正是这话吗?”
做娘的,其实不求孩子日后能多有出息、多聪明多伶俐、多有学问武艺多高,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能快活欢喜一辈子,便是最值得庆幸欣喜之事了。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只能道:“斐钰必是有福气的。”
总归她活着一日,便不可能让人欺负了自家的孩子去。
而法喀和海藿娜,更不是能容忍人家欺负自家女孩的人。
只要斐钰不嫁进皇家,就一切好说。看海藿娜与法喀,恐怕也是不愿斐钰做皇子福晋的。
左右如今斐钰年岁还小,这件事如今还不是最紧要的。
众人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海藿娜先是说了茉雅奇,笑着道:“阿灵阿这媳妇娶得果然好,不愧是孝懿皇后教养过的亲妹子。”
她知道敏若与布尔和好,这样说起来就没有顾忌。
“她入门没多久,老太太去了,等闲新媳妇不得跟天塌了似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她却很沉稳大方,也拿得定主意,一应装裹、备棺椁、请僧道、招待亲友这些事都办得极得体。待人接物也周全,我原先觉着颜珠媳妇就很好了,如今冷眼瞧着,却不如她拿得定主意。”海藿娜由衷夸道。
敏若心道:一个是寻常女儿,一个是当做未来入宫的妃子培养的,自然大不一样。
一面这般想着,敏若一面叮嘱,“你若照看她两分,便多照看些吧。她和阿灵阿过得怎样?”
“得了这样一个好媳妇,阿灵阿还能不喜欢?虽是在孝中,看他们小夫妻俩每日一个读书写字,一个掌家理事,偶尔一同风雅一番,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海藿娜道:“我能看顾到的地方,也会多照看她一些的,姐姐您就放心吧。”
敏若笑着点了点头。
海藿娜又随意提了一嘴被送到他们府上的虞云,她太久没见敏若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与敏若说,随便张口就是一桩事情。
她道:“法喀见了他倒是喜欢,收做徒弟也是当儿子养的,命人叫他习文练武,在家有空的时候必亲自指点。那孩子也确实是个好的,我从前是觉着他被那样的贼人苛待实在可怜,便都关怀几分,不想他却那样知道感恩,又聪明通透,让人忍不住更喜欢几分——若不是年岁差得实在太大,我都想把他订做姑爷了!”
其实也不过是句玩笑话,斐钰的身份,日后便是许婚,多半也是从门当户对的满洲勋贵大族中找,找个新秀子弟,哪怕是金殿登科的,都算是低嫁了。
敏若知道虞云果然好学优秀,便放下心。
法喀与海藿娜是厚道人,那孩子自己又知道上进,对康熙来说还有点特别的用处,日后大有前程可言。
从前的苦日子,算是都过去了。
瑞初坐在一边听她们说话,神情平常,倒是忍不住伸手逗逗小斐钰——她平日对宫里的孩子也多是淡淡的,这会这样喜欢斐钰,足是合了眼缘的缘故。
海藿娜见了心里更欢喜了,见斐钰也盯着瑞初咯咯地笑,忍不住道:“斐钰也喜欢公主呢,她平日里对不喜欢的人,眼皮子都稀罕抬一下,倒是跟亲近的人,爱娇爱笑的,性子古怪得很!”
“瑞初多少也是这个性子。”敏若道:“有点脾气也好,免得叫人觉着咱家的格格好欺负。有点性子,反而令人不敢招惹。”
海藿娜连连点头,显然对敏若的话深以为然。
这大概已经算是眼下大清比较有牌面的一个熊家长联盟了,其实就算斐钰往后性子和软乖顺,就凭她的阿玛和姑爸爸,又有几个人敢招惹她的呢?
没多久法喀来了,敏若久违地见了弟弟一面,心里也是欢喜,面上当然不假辞色,行动上则是很直接地叫人又剪了暖房里刚长出没多高的嫩韭菜,又命人取了好牛肉来,包了一顿水饽饽吃。
康熙将此尽数收入眼中,与法喀感慨:“朕是托了你的福啊!”
法喀连道不敢,康熙白他一眼,“嘴都咧到眼睛下边去了!”
因有女眷在,康熙并没多留,也没硬要掺和进人家姐弟团圆里头——也是年底实在是忙。没坐多久,他便起身回乾清宫批折子去了,敏若记着他的话,饺子好了叫人装了两碗饺子,一碗过水的配了料碟、一碗是酸汤的,给康熙送去了。
往日还不觉得,自有了斐钰,亲眼见敏若在宫里行事须得如此周全,在康熙面前言语与在她面前也大不一样,海藿娜心里又是心疼怜惜,又坚定了绝对不让斐钰嫁入皇家的心。
大不了到时候提前叫法喀求个恩典,允了斐钰自行婚配——咱家格格都不参加选秀了,皇上总不能为儿子强娶。
实在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自家这个位置,太容易再与皇家结下一代的亲了。
早早地做打算,免得未来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敏若与他们一家三口聚了一场,又将早备好的年底赏赐东西叫他们一起带出去,无论是给秀若云若兰若,还是给茉雅奇她们的,都一份份地分好了。给晚辈的几个小侄子侄女的锞子、头花也都排布得整齐,斐钰多得了一小盒珍珠和两块好玉,那是敏若私底下给的,不掺和进年礼里。
海藿娜带着大箱子来,又满载而归。永寿宫里,敏若也盘腿坐炕上看兰杜她们轻点海藿娜送进来的节礼,衣料、珠石、药材、皮料这些自不必说,新鲜的有各地的特产吃食,近日京中时兴的话本子、戏文本子,还有给两个孩子准备的笔墨玩意,再小到一些戒指珠串一类的小东西,琳琅满目一大堆,一看就不是一日能准备出来的。
安儿晚晌间也过来了,听说法喀过来过,好不失望的样子——可能小男孩就是容易跟舅舅好,他尤其爱黏着法喀,法喀对他和瑞初也确实好,年节生辰的礼物自不必说,那一手削木头的技术,可多半是为了安儿练出来的。
安儿的小木刀小木剑或许不是阿哥们中最精美的,却一定是打磨雕琢得最用心,让安儿显摆起来最有底气的那一个。
瑞初得了一只小木兔子,眼睛镶嵌的小玛瑙珠,不算很精贵,却做得实在可爱,瑞初捧在手上看了一会,忽然对敏若道:“我也想学木雕,额娘。”
敏若道:“你兰芳姑姑就会,等你再大些,握得住刀、削得动木头了,就叫她教你。”
瑞初听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不像寻常孩子,有什么事立刻就要达到目的,否则哭闹大喊誓不罢休。
敏若看着自家俩“乖仔”(偶尔淘气起来也是不一样的要命),心满意足:有佳儿女,生之大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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