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初的伤势不轻不重既没到一条胳膊要废了的地步, 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好起来的。
为这位公主疗伤,太医们心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于是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康熙命五位太医一同为瑞初疗伤本来是四位的, 位擅治外伤骨伤的太医, 加上一个善调内里的窦春庭。
但人挑好了之后, 康熙又觉着这“四”字不太吉利,于是大手一挥,又拨了一个自己的心腹御医进来,和窦春庭一起商量为瑞初调理内里。
如今瑞初要用的每一道方子、每一个疗法, 都是这数位太医共同商讨出来的。
敏若觉着康熙这安排颇似养蛊, 五个同行安排在一起,还不得每日唇枪舌战谁也不服谁
不过保命保饭碗当前,这五个人目前关系出奇的和睦,几乎要成为太医院第一友谊天团。他们心里都清楚公主的伤治好了, 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公主的伤治不好能不能回家种地只怕都是两说。
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活,几人都勤谨慎重得很,对康熙、敏若等人, 也不敢说出一句能够彻底恢复的准话来,虽然他们这后路留得有跟没有一样。
唯有窦春庭, 第一日检查过瑞初的伤势、简单处理过后, 他私下与敏若透了准话“公主的伤势不算极重,好生疗养、注意保养, 恢复分是没问题的。日后再勤于锻炼,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敏若松了心,温声道“我不了解这些,瑞初的身子就交给你们了。”
窦春庭行礼应了个“是”, 他总是那样沉默妥帖的可靠模样,敏若冲他略略欠了欠身,窦春庭连忙让过,口道“折煞。”
敏若摇摇头,道“受着吧,你受得起。”
然后的一段日子,整个永寿宫都忙于照顾调理瑞初的身体。
应婉正经在这守了一日,她本来与瑞初就好,瑞初又是为了救弘晖而受的伤,她心中感激又歉疚。太医给瑞初处理伤势的时候,她在一旁看得用牙齿死死咬唇,恨不得自己替瑞初受那一份罪。
洁芳的情绪一向内敛,今日却明显能从她脸上看出心疼与担忧。
她略懂一点医术,不算精通,但稍微能够分辨出瑞初的伤势,与太医详细地沟通之后,又细细问了太医的治疗处理方案,无微不至。
给瑞初处理伤势的时候,安儿避到外间去,低低吩咐着身边的人。
见敏若出来,他道“儿子会令人去查。”
他面色略白入宫前听说瑞初受伤被吓得,这会还没缓过来。又有些阴沉难看冲着幕后之人的。
敏若点点头,安抚他道“伤势不算极重,别慌。”
安儿咬着牙,声音低低地道“不管是我哪个兄弟做的,额娘我想杀了他。”
他说得咬牙切齿的,“若是瑞初头颈处没躲过,或是肋骨摔断了插进肺腑里”
他心有余悸,脸色更白。
敏若握了握他的手,声音很凉很冷地道“都在日后呢,不要急。”
好饭不怕晚。
此刻若是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会发现她此刻的眼神冷静得吓人,眼中好像盛满冷光,冰冷锐利得好像刀锋剑芒。
安儿闭眼道“只怕最终却查不出是谁做的。”
“这世上的事,从没有真正的过水无痕。”敏若轻声道“只要耐得下心,静静等着,什么事都会有结果的。”
安儿将头低了一低,意为受教。
然后的一个下午,永寿宫都热闹得很,探病的人先后赶来,最先到的当然是黛澜她们。
知道敏若这今日一定忙乱,她们个没曾多留,仔细关心了瑞初的伤势,黛澜低声道“我明日再来。”
书芳与阿娜日亦都点头,敏若冲她们笑了笑,她舍不得离开女儿身边,便叫洁芳送了她们一程。
索性四人素来亲厚,黛澜她们也不会在意敏若的“无礼”。
然后太子妃和公主们便先后到了,太子妃居住在宫中,自然比她的妯娌们来得早。
瑞初和弘晖说到底是代弘皙受了过,太子妃作为弘皙的嫡母,进来便眼圈微红着向瑞初道谢又赔礼,她带来许多礼物,多是些补品药材,永寿宫其实并不缺这些,但若不收下,反而像是怨怪东宫、要与太子撕破脸皮似的。
于是便留下了。
她又体贴亲近地关心了瑞初一番,细细向太医询问瑞初的伤势,不时以帕子拭擦眼角,关切备至,细微体贴。
而从前,她在宫中与荣妃走得更近,和永寿宫、瑞初都没有十分亲密的往来。
此时关心得却好像瑞初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似的。
无论做嫡母还是做太子妃,能做到她这个份上,都正经是极难得的了。
但敏若看一眼,就觉着她活得实在累得慌。
敏若今日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招待来客寒暄客气,太子妃亦知情识趣,对洁芳和应婉做招待她的主力这件事并无不满。
很快甘棠她们也到了,一窝蜂地挤在殿里围在瑞初的床前,这会若忽然进来个不知晓由来的,没准还以为瑞初已经咽气了,她们眼圈红红地在和瑞初做最后的道别呢。
敏若看得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低身为瑞初轻轻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问“想吃点什么额娘给你做去。”
瑞初想说叫她不要忙,敏若垂眼温吞平和地看过去,瑞初便乖乖把话都咽下了,道“想喝粥”
“好。”敏若点点头,起身看了甘棠她们几个一眼,对着太子妃微微点头示意,道“招待不周,洁芳,代我赔罪。”
“是。”洁芳起身冲敏若微微欠身,鬓边步摇流苏轻曳的速度都不紧不慢极有韵律,太子妃也连忙起身,道“毓额娘抬举我了。”
敏若温和一笑,抬步出了偏殿,往小厨房去。
她会吃,对各种饮食都格外讲究,也知道花样做法,手艺其实不差,只是素日懒得动而已。这些年下厨,最多不过是个孩子过生辰,给他们几个下面。
今日瑞初受伤,小厨房门口廊下支着炉子煎药,乌希哈备了骨汤,敏若看了一眼,想说这玩意其实不治骨折,也并不补钙,但看乌希哈守着炉子眉头紧皱的样子,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牺牲闺女的胃哄哄乌希哈她们也没什么。
瑞初说想吃粥是随口一提跟敏若说了个简单的,她的口味不挑剔,不像她哥,吃东西挑拣四,她是有一口就行,水煮青菜就粗面馒头也能吃得风轻云淡填饱肚子。
但敏若难得下一次厨,怎么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糊弄过去。
撸袖子忙活了许久,带着食盒回到偏殿的时候太子妃已经告辞了,甘棠她们几个坐在床前陪瑞初说话,见敏若带人提着食盒回来,纷纷起身,并笑道“娘娘您做了什么好吃的”
敏若笑了笑,侧头示意兰杜将食盒打开,里头简简单单两个青瓷葵瓣式盖碗,打开盖碗,食物的香气才传出来,一碗是热气腾腾的米粥,米粒晶莹,掺杂着青翠的菜丁、碎碎的笋干和细细的火腿粒,鲜香诱人。
另一碗里是带汤的水煮蛋,用一点点猪油和酱油做的底,洒了青绿的切得细细的葱碎,白嫩的水煮蛋沉在微褐色的汤中,碧绿的葱花漂浮,最简单不过的做法,香气却似乎能飘出十里去。
“时候也不早了,索性就用一顿晚点吧。”敏若对众人道,灵露已带人抬进大提盒,搬了两张八仙桌摆在中堂,列上每人一份的粥、蛋,然后摆上各样精细小菜、精致点心。
这两桌一摆出来,瑞初那原本喷香的两碗顿时便不诱人了。
瑞初略显无奈,轻轻扬扬唇角,道“额娘您偏心也不是这样偏的。”
敏若还叫人煮了定神汤,让宫女端上来给弘晖饭前喝,听她这样说,慢条斯理地拂拂袖子,一面道“饮食清淡,给你放点火腿丁已是极限了,等过两日,伤口收敛些,再叫你乌希哈姑姑给你做好的吃,你这会便看着吧。”
甘棠就抿嘴儿笑,不过敏若也没狠心到那个地步,兰杜又亲自拎进来一个小食盒,打开里头两样口味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碟蒸的柔软点心。
瑞初冲敏若弯着眼睛笑,她平时便是再高兴,笑起来也是清清淡淡的,这会表情如此明显,其实是在哄敏若。
敏若看出来了,抬手摸摸她的头,瑞初身边的几个宫女过来帮助瑞初用膳其实就是扶她起来、喂她吃饭。
瑞初的惯用手是右手,如今整个右边手臂都不能动,也下不了床,饮食都需要宫人帮助。
她床榻外侧置了一张高几,大宫女云絮纯一都是做事细致妥帖之人,一点点喂瑞初吃了顿饭。敏若看了一会,确定没问题才走出去落座。
她落座了,甘棠等人方坐下,弘晖已喝了一整碗定神汤,他今日跟着应婉在永寿宫呆了一下午,看着瑞初疼得满额头冷汗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好受,这会眼圈红红的,灌药也不吭声。
应婉是有心叫弘晖记住,瑞初是为了救他才受了这样大的罪,也意在告诫弘晖,日后行事要量力而行,以稳妥为上。
小孩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看着姑姑受罪,心里愧疚难当。
敏若低低一叹,用过膳,摸了摸弘晖的头,安抚他道“你还小,姑姑保护你是她甘心的,你心中并不必因此有什么负担。只是千万记住,日后行事要小心稳重,量力而为。不然这次有姑姑救你,下次便未必能够如此幸运了。”
把给自己牵马的缰绳交给他人的侍卫,这在敏若眼里就是一个绝对作死的动作。
弘晖或许还小,但生在帝王家,他必须早早有安全意识。
弘晖红着眼用力点点头,过一会进了内殿,站到瑞初的床前,他低头看着瑞初,闷闷道“七姑姑弘晖错了,弘晖再也不任性了,您快些好起来好吗”
瑞初微微动了动唇角作为安慰,略抬起左手,弘晖连忙把脑袋凑过去,让瑞初揉了一把。
瑞初道“七姑姑会赶快好起来的,你不要担心了。跟额娘回去吧,好好在家休养两天。”
弘晖红着眼圈点点头,临走前,坐在瑞初的床前,应婉小心地摸了摸瑞初受伤的那只手臂,郑重地低声道“这伤,四嫂一定给你找回来。你四哥已说了一遍的话,我想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此大恩,我永世铭记,日后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点点自己的心口,“都记在这了。”
瑞初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止痛的汤药这会过了劲,手臂和肩上的伤都在痛,她背也摔得大片大片的淤青,但为了处理前面的伤,也顾不上了。
她额头上的冷汗就没断过,这会低笑一声,也有些有气无力,却又莫名地有几分和敏若如出一辙的潇洒。
“我要那么多赴汤蹈火做什么四嫂若是心里记着,不如将那宋代拓的雁塔圣教序赠与我吧。”瑞初道。
应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又生怜惜,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轻声细语地道“好,都好。你四哥那还有快雪时晴帖的拓本,我都给你弄来。”
敏若轻笑一声,知道这夫妻俩手里的那些好帖子怕是都要进瑞初的口袋了。
公主们相继离去,洁芳和安儿留到最后,若非宫门将要落锁,他们两个不好在宫内留宿,只怕还不肯走。
临走前,敏若平静地温声对安儿道“戒骄戒躁。须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怕眼下一时毫无头绪,也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安儿郑重地点点头,敏若缓和了眉眼,带着笑嘱咐道“回去吧,一日不见你们,芽芽该想了。”
洁芳轻声道“明日我带芽芽进来看您和她姑姑。”
“好。”敏若点点头,看着安儿和洁芳并肩站着,一双璧人,她心情都稍微舒畅了些。
不多时人皆离去,殿里掌了灯,品质最好的玻璃做的灯罩内烛火辉煌,殿内数盏玻璃灯照得屋子分外明亮。
今晚会有值夜的太医和医女在永寿宫门外、永寿门内的值房中候着,随时听候传唤。
关永寿宫门前,瑞初身上的伤又换了一次药,手臂用了夹板,平放在床上。
她从小不喜欢有人守夜,但今夜是注定得有人守着她。
敏若本打算自己留下,都交代人去取枕褥寝衣了,瑞初道“额娘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敏若停住口中吩咐事情的节奏,转头看她,压了一日的那口气这会才叹出来。
“你长这么大,额娘头次见到你如此狼狈的模样。”敏若眼睛微有些湿润,侧头去擦了一下,方哑声继续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啊”
瑞初眼睛也发涩,低声道“可您留在这,知道您休息得不好,女儿这一夜也注定难以安心入眠。”
她就是知道怎么劝敏若才戳敏若的心窝子。
敏若侧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兰杜也劝道“奴才留在这守着公主,娘娘您还是回去歇着吧,不然公主也无法安心休息。”
敏若走到床边,摸摸女儿的脸,默了半晌,问道“那粥吃着喜欢吗”
瑞初笑着点头,“喜欢极了不过下次额娘不要做了,乌希哈姑姑做的就很好。”
敏若道“给你做点东西吃,额娘心里安稳。今日之事,一时半刻可能查不出结果了。”
“如此正大光明地算计太子膝下长子,幕后之人但凡不是个痴傻人,便不会留下痕迹。”瑞初仍是带着笑的模样,她今日笑的比往常四日加起来都多。
正是如此,敏若瞧着才更心疼。
“但日久天长,总有些事会露出痕迹的。”瑞初道“锁定了那几个人,总有能撬开他们经手此事的心腹的嘴的机会。”
如果没有,就创造机会。
而且,如此大的事,八成会有他们要扫清自己身边最后的知情人的一日。
只要严密监视,留心注意,一切终将水落石出。
敏若亦是这样想的,她见女儿通透平静,便放下心,又道“你的伤并不碍事,太医不敢说准话,但窦春庭私下与额娘透露了。”
瑞初道“如此,额娘可以放心了。”
“你疼着,我怎么能放心 ”敏若叹了一声,看着她喝了镇痛的汤药,洗漱安稳躺下,方才从偏殿里离去。
瑞初就这样开始了养伤生涯,伤筋动骨的伤都不易好,幸而逢秋冬季而不是春夏,否则京师的夏日那般炎热,瑞初恐怕要有大罪受。
一切如敏若所料。
富保忙了数日,查到最后都是断了的线索。
看着递上来的文书,康熙脸色阴沉得可怕。
太子立在一旁,微微垂头,他心里怀疑大阿哥,又查不出任何线索不仅是富保受康熙的命在查,这一桩疯马案,京中至少有四批人马在查康熙的、太子的、安儿的、四阿哥的。
按理说,这四拨人一起查,就是深埋地底丈的东西都能挖出来了,偏生这案子,线索查出一点就突然断掉,那两个有问题的侍卫像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还都是父母双亡之人,再查妻儿,早已遁走不知去往何方。
那匹疯马是被用了药算计了,可循着用药这条线索追下去,也查不到踪迹。
简直是最完美不过的悬案。
敏若听了安儿所言,静了半晌,竟然笑了。
安儿本来气恼,见她如此心里又瘆得慌,小心翼翼地道“额娘,您别这样”
“我是真不生气。”敏若笑着拍了拍安儿的头,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没有能忍住一辈子不冒头的老鼠。”
安儿坚定地道“瑞初的伤,绝不会白受。”
这件事看似如此过去了,但宫里宫外,没有一个人真正放下了。
随后天气渐冷,宫中开始忙活裁制冬衣,永寿宫中一切还是由兰杜和迎夏操持。
瑞初养伤的这段日子便不好出宫了,宫外的事自有人操持的打理,她远程遥控指挥,只理最要紧的事。
对敏若来说,这是一段难得的母女日日朝夕不离的时光。
瑞初苦中作乐,笑着表示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她明年毕竟即将成婚。
虽然不过是从紫禁城搬到宫外的公主府,还有康熙赐给她可以随时入宫的令牌,康熙亦明确表示许她成婚之后还可以随时入宫。
但敏若和瑞初心里都清楚,如今就是她们两个最后的长时间朝夕相处的机会了。
成婚之后,瑞初会比现在更忙,甚至可能会比安儿还要忙。
深秋的时光,外头落叶随风而飞,殿里烧起地龙和暖炕,因敏若认为如今时气未十分寒冷,不宜大力取暖,因而殿中只保持在一个还算温暖的温度,手伸出去在半空中能感受到有些凉意,但待着也还算舒服。
炉中焚的香是特地调的,没有一般沉檀的沉闷,清清淡淡的,桂花的甜香中带着百合的馥郁馨香,似乎还有一点点薄荷味,显得这香略微有一点“寒”,不过正合这时节,桂花的甜香也足以压下这一份寒意。
庄子上新送了些松子、栗子、核桃等干果来,一半是处理过的,一半是生的,储存得当可以放过半冬;还有庄子上做的藕粉、果干等物,以及干枣、鲜柿子都不是十分稀罕的东西,但心意却难得。
这些农家东西能装满两口大箱子,而且样样仔细,足可见准备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板栗在炉子上架小吊子热过,热乎乎的剥着才好吃,阿娜日每年跟着敏若蹭吃蹭喝,听说永寿宫进了新东西,陪太后念完佛之后立马过来。
彼时书芳和黛澜已经入座,正赶上敏若这烙柿浆乳酪馅的小酥饼,热气腾腾的一小碟,里面是流浆的橙黄馅料,透着浓郁的柿子甜香,一掰开酥饼酥脆掉渣,无差别地勾引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瑞初作为一个“半残疾”坐在炕边,听敏若和阿娜日她们漫无边际地闲聊,酥饼的甜香和栗子坚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和小炉子热乎乎的暖意融合在一起,这间屋子里似乎只剩下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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