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的家仆手忙脚乱扶着江承舟回了屋, 江慎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忙前忙后,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江承舟会忽然在春江楼里发病。
……应当是发病了吧?
当初江承舟突发癔症时, 江慎的年纪还很小,许多事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但他依稀记得, 那时的江承舟也像今天这样,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 识不得人, 说话颠三倒四,性情大变。
分明平日里是那么温和风趣的性子,发病后却忽然变得极其暴戾,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可到底为何会这样?
当初以为小狐狸身患癔症时,江慎找太医仔细了解过。这种病是心病, 只能慢慢修养, 但只要不再受到刺激,便可以慢慢恢复如常。
据他了解,江承舟分明已经十多年不曾犯病, 他今日……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吗?
可他逼问的那个白衣青年,的的确确只是春江楼里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小倌, 与肃亲王不可能有任何联系。
江慎一时没想得明白, 却听见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沈先生, 您可算来了,王爷不知为何又犯病了, 您快看看吧!”王府家仆迎着一名素衣男子进了屋。
这男子的模样看起来还很年轻, 生得样貌平平, 眉宇间带着一股仿佛久经世事的沧桑感, 因而有些瞧不出具体年岁。
他被家仆迎进屋, 看见江慎,先愣了愣,忙朝他行礼:“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江慎问:“你是何人?”
“草民沈无为,幸得王爷赏识,如今在肃亲王府做门客。”沈无为答道。
沈无为。
江慎在心中飞快思索了一番,不记得肃亲王府中还有这号人物。
肃亲王在封地的一举一动,江慎不能说全都清清楚楚,但大抵还是知晓一二的。尤其是他近来接触过哪些人才,养了什么门客,算得上是他最关心的消息之一。
可沈无为这个名字,他从没听过。
“我好像没见过沈先生。”江慎问,“沈先生昨日没有与我们一同进京?”
“没有。”沈无为低垂着头,温声道,“草民是今日下午才刚到的京城。说来惭愧,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受不住那舟车劳顿,王爷特许我乘马车进京,因此比大伙晚了一日。”
“原来如此。”江慎点点头,想到方才听到的话,又问,“沈先生是大夫?”
沈无为笑了笑:“在下只是略通一点岐黄之术。”
江慎若有所思地敛下眼。
但他没有多问,任由沈无为进屋去给江承舟医治,自己也跟进了里屋。
沈无为在床边坐下,帮江承舟把了脉,又揭开他眼皮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江慎问:“肃亲王病情如何?”
沈无为叹道:“王爷这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所致。”
这倒与江慎猜测相差无几,他又问道:“那依沈先生看来,皇叔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草民就不知道了。”沈无为摇摇头,“王爷的癔病十分棘手,这些年来,草民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根治。但许是王爷远在封地,没有接触到会使他受刺激的人或物,因此,这病已经许久没犯过了。”
“此番王爷回京,草民也曾劝过,京城毕竟是王爷当初患病之处,不知哪里就会刺激到他,导致旧病复发。”
江慎眉宇蹙起:“所以,你也不知道皇叔是为何患病,要如何才能治好?”
沈无为抬眼看向江慎。
他的眼神同样有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沧桑与沉稳,看得江慎隐隐觉得有些不适。
沈无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淡声道:“这世间的一切心病,都是求而不得所致。求得了,病也就能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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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肃亲王的病是你害的?”黎阮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们已经不在先前那狭窄的巷口,而是跃上了肃王府外的一处民宅屋顶。头顶是明亮的圆月,眼前便是那气派的肃王府,从这视角看过去,还能瞧见王府内忙进忙出的家仆。
“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林见雪支着下巴,说起这些时语调平淡,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林见雪问:“你还记得三百年前,是在哪里救了我吗?”
黎阮摇摇头。
别说是在哪里,如果不是林见雪提起,他就连自己救过他的事都不记得。
“京城,皇宫。”林见雪淡淡道。
三百年前,长鸣山还是皇家猎场时,当时的大梁最后一任皇帝赫连煜极爱去那山中围猎,扰得山中不得安宁。林见雪那会儿刚修炼出自己第三条尾巴,在长鸣山里已经算得上是法力最强的妖怪之一。
知道这事之后,他便想去阻拦。
“这件事我听说过。”黎阮道,“后来你让大梁皇帝废除了长鸣山猎场,还把那里变成了禁地,让凡人都不敢踏足。”
“变成禁地是后来的事了。”林见雪说着,轻轻笑了下,“我……我那会儿挺傻的,没去过凡间,没见过凡人,也没什么心眼。非但没把人吓走,还被人骗得去人间走了一趟。”
说是骗,实则也是他自己好奇心太重。林见雪在山中修炼多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如今修行有了成果,便想出去看看。
刚去凡间那几年,他也的确度过了一段十分开心的时光。
“赫连煜对我很好,但那时的大梁已经不太好了。”林见雪道,“表面看上去强盛富足的国家,实际已经内里亏空,摇摇欲坠,我看出大梁国运将尽,却帮不上他什么忙。”
“我只能看着赫连煜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暴虐,他怀疑身边所有人,害怕别人会背叛他。”
“也包括我。”
说到这里时,林见雪眼底终于露出了一点异样的神色,却不像是难过,反倒是……畏惧。
这是黎阮第一次在林见雪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黎阮轻轻唤他:“阿雪……”
林见雪恍然回神。
他抬起手,在自己颈侧轻轻碰了碰。用以遮掩的法术褪去,那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慢慢浮现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黎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很担心我会离开他,于是寻遍天下,让人打了一条能抑制妖族法力的金链,把我关在了后宫。”
“他关了我三年。”
“那三年里,他不再上朝,不再处理任何政务,放任大梁飞快衰落下去。也是从那时起,民间开始有了祸国妖孽的传闻。”
民间传闻,大梁皇帝是因为被妖怪勾引,才会荒废政务,最终导致灭国。
可事实正好相反。
“那链子让我法力尽失,一天比一天虚弱,可是我不想永远被他困在后宫。”林见雪垂下眼,碰了碰眼尾的旧伤,“这些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黎阮不说话了。
他只在皇宫里住了几个月,而且江慎还天天换着法陪他玩,他都觉得有一点闷。可阿雪,他被关在皇宫里三年。
那该多难受啊。
黎阮双臂环抱膝盖,脑袋枕在胳膊上,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难怪阿雪这么讨厌凡人。
“好啦,你干嘛这副模样。”林见雪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后来不是救了我吗?”
黎阮眨了眨眼:“是我把你救出来的吗?”
“是啊。”林见雪道,“那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但我宁可死,也想要重获自由。在大梁国破当日,我自断一尾,终于挣脱了那锁妖链。”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从皇宫逃出去了,你就是那时把我救回来的。”
黎阮终于明白过来:“所以,民间传说里,有人看到一道光芒从皇城飞去长鸣山……”
林见雪点了点头:“那不是我,是你。”
是黎阮将他救回长鸣山,帮他治好了伤,让他捡回一条命。
但黎阮开心不起来,他又问:“后来呢?”
“后来嘛……”林见雪顿了顿,才道,“我伤愈下山已经是好几年之后的事,听说赫连煜在国破当日,在那曾囚禁我的寝宫里自焚了。而且,因为百姓恨透了他,就连那焚烧后的尸骨都被人拖出来挫骨扬灰,到最后也没留下个全尸。”
“可我还是觉得不够痛快。”
他仰面躺在屋顶,仰望着那满天繁星的夜幕,那双美得惊心的眼中却是一片冰冷:“他那么对我,我还没来得及报仇,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那皇叔他……”
林见雪偏头看他:“你猜到了吧,赫连煜他转世了。”
“三百多年啊……”林见雪叹了口气,道,“我等了三百多年,可算等到他投胎重回人间。”
黎阮问:“你做了什么?”
“十多年前,我来过一趟京城。”林见雪朝黎阮狡黠一笑,露出点得意的神色,“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吧,他又爱上我了。”
狐妖天生就会勾引人,何况是林见雪这样的大妖。
就连这时,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懒散的勾人意味,却无心无情。
“可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敏感,多疑,总是担心我会离开他。”
“他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和他在一起呢?”
“江承舟力排众议想立我为妃,而且几乎就要成功了。”说到这里,林见雪又笑了笑,“别羡慕,江承舟那时知道自己争不到皇位,所以也没打算争。一个闲散王爷,立王妃的难度没那么大,和你家太子不一样。”
“就在成婚前一日,我给他看了点东西。”
“他的前世。”
他让江承舟想起了前世,同时,抹去了自己来到京城后,所有见过他的人脑中的记忆。
除了江承舟。
他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还记得林见雪的人。
可他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前世今生,无论是江承舟还是赫连煜,最害怕的就是林见雪离开他。于是,他便用这法子报复他。
“所以啊,凡人真是很脆弱,经不得半点挫折。”林见雪叹息一般道,“我自己亲历了那些,我都没疯,可他不过是想起以前是如何对我的,他竟然就疯了。”
“而且这一疯,就疯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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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江慎走出王府。
马车停在王府偏门,他正欲走过去,余光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一团小小的,鲜红的人影。
江慎脚步一滞,后背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察觉到他的异样,身边的郁修问:“殿下,怎么了?”
“没事……”
江慎想了想,将人打发回马车,确认四下无人,才走到那屋檐下方。
“小狐狸。”江慎喊他,“你怎么跑那上面去了?”
黎阮似乎心事极重的模样,听见江慎喊他,才回过神来,眼前微微一亮:“你出来啦!”
可他很快又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下来:“我在想事情,你别打扰我。”
江慎生怕他一个不留意从房顶上摔下来,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耐着性子问:“在想什么?要不要我帮你一块想?”
黎阮不回答。
他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沉默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我是在想,凡人真的很容易变吗?”
要是换做过去,他绝不会担忧这些。就像他以前从来不会在乎旁人的想法,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今天听了阿雪的故事,他便更在乎了。
江慎眉宇微蹙:“是不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黎阮也蹙眉:“你别管。”
“……”江慎舒了口气,低声道,“有些人,是会变的。”
人生在世数十年,有时候只需一次意外,一场变故,或是一个人,就可能让一切都发生巨变。
黎阮又问:“那你也会变吗?”
江慎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只是凡人,妖也是一样。”江慎温声道,“你几个月前,脑子里还只想着飞升呢,现在又如何了?”
现在,他脑子里已经全是江慎了。
可就是这样才很麻烦。
他离不开他的呀。
黎阮从高处看着他,用极小的声音道:“那你可以不要变吗?”
“……我想要你一直对我好,就像现在这么好。”
江慎有点无奈似的,轻轻笑了下:“如果是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黎阮眨了眨眼。
“小狐狸,你离开长鸣山来到人间,见到失去记忆的我,你觉得我变了吗?”江慎问。
黎阮偏头仔细想了想:“没有。”
那时候,江慎的记忆还没有回来,可他依旧对黎阮很好。
黎阮明明错漏百出,什么都解释不清,可他还是相信了他。
“你看,我没有变。”江慎道,“无论记忆是否缺失,我都还是喜欢你,相信你,我不会变的。”
“是不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认识太久呀?”
黎阮问他:“如果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你也不会变吗?”
江慎:“……”
江慎后退半步,张开手臂:“下来。”
黎阮视线躲闪一下,有点犹豫,但触及江慎好像有些生气的眼神,又妥协了。
不想惹他不开心。
黎阮纵身一跃,轻盈从屋檐跃下,在空中卸去力道,稳稳被江慎接在怀里。
江慎没有急着松开他。
他将少年紧紧圈在怀里,让对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
“听见了吗?”江慎轻声问。
黎阮:“什么?”
江慎:“心跳。”
在那坚实的胸膛下,鲜活而又剧烈,不断跳动着的心跳。
“小狐狸,这颗心第一次这么跳动,就是为了你。”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直到现在,它仍然这样跳动着。”
“很久很久以后,它也依旧会继续这样跳动,如果你不信,可以耐心地等一等。”
“等到你不再担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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