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雪回长鸣山一住就是小半个月。
倒不是因为他这么久还没消气, 而是他回去才发现,他在山中的一个妖怪朋友寿数将尽,恐怕不久于人世。
那是只修行了一千七百年的狼妖, 因修为迟迟不得精进,终于在近日即将走向死亡。
这在妖族中不算罕见。妖的寿命比凡人长很多,但并非长生不死。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他们必须不断修行,增长寿命, 否则同样会与凡人那样,衰老, 死亡。
在这狼妖之前, 林见雪已经见过许多妖怪像这样离世。
妖大多独行,临终时也只能孤零零一个,独自躺在洞府中等待死亡。这狼妖算得上林见雪在长鸣山中最后一个朋友, 也是这山中最后一位, 比他修为高深的前辈。
因此,他特意在长鸣山多留了一段时间,陪一陪他。
“心不在焉的, 还想着你那小皇帝呢?”
年迈的狼妖已失去幻化人形的能力, 银灰色的大狼伏在洞府里,声音虚弱而苍老。
林见雪恍然回神, 摇摇头:“我没有……”
“怎么没有,都写在脸上啦。”狼妖笑了笑, 道, “现在知道, 你族中前辈为何不让你下山了?因为一旦你在凡尘有了牵挂, 就会生出软肋, 就会平添烦恼,人和妖都是一样的。”
林见雪沉默不答。
“但是你没挑对人。”狼妖叹了口气,悠悠道,“这些年,拥有帝王天命的凡人层出不穷,这是江山将要易主的现象。你家小皇帝的气数,恐怕要尽了。”
林见雪小声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那你怎么还——”狼妖看向他,诧异,“怎么,你还想救他不成?”
林见雪忙问:“有办法救他吗?”
狼妖沉默了很长时间,许久后,他才悠悠道:“天命不可更改,小皇帝注定要成为那亡国之君,他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越来越糟。何况你也说了,这乱局已渐渐影响他的心性,难啊。”
“他的心性……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林见雪低声道,“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如果能早点发现——”
“小白狐,这是他的劫数,是早是晚,他都要经历这一步的。”狼妖轻声打断他,“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构成那劫数的其中之一呢?”
林见雪一愣。
他也是赫连煜的劫数之一吗?
如果他当初不跟着赫连煜下山,他是不是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林见雪略微低下头:“所以……我是不是不该再回去了?”
“回与不回,要你自己选择。”狼妖注视着他,那双眼眸已变得浑浊,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悯,“那个人,本身也是你的劫数啊。”
林见雪最终仍是选择了回到京城。
他的确气恼赫连煜滥杀无辜,也很痛心他如今性情大变,可他们已经在一起多年,早就放不下,舍不得。
让他就此一去不回,眼睁睁看着赫连煜这么一步步走向灭亡,他做不到。
林见雪回到宫里时,天色刚刚暗下来。
今夜无星无月,赫连煜的寝宫里没有点灯,半点光亮也看不见。太监总管端着食盒快步穿过宫闱,看见忽然出现在寝宫外的林见雪,愣了一下。
不等对方询问,林见雪率先问道:“怎么回事?”
“这……自从您离宫后,陛下就一直是这副模样。”短暂的惊愕后,太监总管重重叹息,“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上朝,也不怎么吃东西,奴才劝不住啊……”
林见雪推开寝宫的门,悄然走进去。
寝宫里同样是漆黑一片,陈设摆件摔了满地,赫连煜呆呆地靠坐在墙角,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小半个月不见,他的模样变得消瘦而憔悴。
可当他抬眼看清走进来的人时,眸光却重新亮起来。
“阿雪!”
他想要起身,却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林见雪连忙上前扶他。
“阿雪,阿雪你回来了!”赫连煜顾不得其他,用力把林见雪抱进怀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林见雪任由他抱着,伸手安抚地轻轻抚摸他的背:“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呀,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赫连煜恍然清醒。
他松了手,局促道:“我、我这模样是不是不太好看?你别看我,别看我,我先去……来人,朕要沐浴,来人!”
他情绪还是很不稳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林见雪没有介意。他静静陪着赫连煜沐浴更衣,吃过东西,扶着他躺下。
“阿雪,阿雪……”赫连煜仍不肯合眼,他紧紧抓着林见雪的手,着魔一般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在。”林见雪便也跟着,一遍一遍地应道,“我在的。”
赫连煜模样憔悴,那双眼却明亮至极。
“我想要你。”他轻声道,“阿雪,我想要你。”
“现在?”林见雪眉宇微皱,“你都多少天没有合眼了,先休息吧。我不会走的,我——”
“阿雪。”赫连煜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低头吻他,“我想要你,阿雪,我好想你。”
赫连煜的动作有些急切,可落在他身上的亲吻仍然是温柔的,就如同他们过往在一起的每一次。
林见雪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推拒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赫连煜今天的确很失控。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反复要了很多次,结束时林见雪一点力气也不剩,几乎很快就睡着了。
青年躺在赫连煜怀里,毫无防备地熟睡着。
“阿雪,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赫连煜低头注视着他,轻声呢喃。他搂着林见雪的手不自觉收紧,后者似乎是被他弄得有点不适,蹙着眉往后躲了躲。
赫连煜脸色一变,神情近乎癫狂:“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能……你不能……”
他一只手搂着林见雪,另一只手在床榻上摸索着,很快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事物。
他轻轻一扯,从枕下扯出一条细长的金链。
“我不想这么对你的,我不想的。”赫连煜眼中显露出痛苦之色,轻声道,“可是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要是不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有你了啊……”
他深深吸气,看了看手中的金链,又低头看向熟睡中的人。
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阿雪,这下……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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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见雪猝然坐起身。
周遭一片黑暗,他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慌乱地抬起手去碰自己的咽喉。
什么都没有。
林见雪闭上眼,意识尚未从方才那可怖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身体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份被束缚的痛苦。
人总是当局者迷的,就像当初他明知道回京将要面对的是刀山火海,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了。那时候他是真心爱着赫连煜,他也是真心想着,只要能与那个人在一起,无论还能活多久,无论会遇到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可他从没想过,那伤害最终竟是赫连煜带给他的。
因为他离开那半个月,赫连煜被彻底逼疯了。
林见雪的身体不断颤抖着,他抬起手,碰到了那道眼尾的旧伤。
那链子限制了他的法力,上面的禁锢之术会给想要反抗的人施以惩罚,他越反抗,伤得便越深。赫连煜一开始应当是不知道会这样的,可事情已经铸成,他担心解开禁锢,林见雪会毫不犹豫逃走,所以无论他伤得再重,再是如何苦苦哀求,赫连煜都没有放开他。
就这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对赫连煜的感情磨灭在那日益加深的痛苦当中,他太疼了,疼得心中只装得下仇恨。当初那个天真,单纯,一心爱着对方的小白狐,再也不复存在。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林见雪怔然片刻,循着那声音看过去。
那是一块玉佩。
刚从软榻边滑落下去,正静静躺在地上。
是江承舟留下的玉佩。
林见雪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何他要把这玉佩捡回来。就像他不明白,他明明知道江承舟是赫连煜的转世,他明明只是为了复仇接近那个人,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要留着这块江承舟当初送给他的玉佩。
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死了,他会那么的……难过。
林见雪弯腰捡起那块玉佩,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
玉佩上浸染的血迹早已经干涸,可那些血迹仿佛渗入了玉石当中,融为一体,再也去除不掉。
轮回转世没有消磨赫连煜的执念,这一世的江承舟,仍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爱上了他,而他似乎也……
林见雪握紧手中的玉佩,忽然又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十多岁的江承舟策马而来,如记忆中那般温柔,俊朗,意气风发。
他……应当是动过心的。
在那人满怀羞赧地述说爱意时,在那人亲手给他打磨玉佩时,在他每一次因过往经历从噩梦中惊醒后,那人都把他搂进怀里,不问,不提,只温柔地安抚他,让他别怕时。
他怀着对前世那么浓烈的恨,可仍然再一次,难以自控地对他动了心。
洞府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亮,林见雪怔怔看着那块玉佩,浑身终于不再颤抖了。他躺回软榻上,身体慢慢蜷缩起来。
过了许久,黑暗里中传来一声压抑的,极轻的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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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长鸣山春去秋来,时间过得很快。
这日清晨,一只小山雀从天边飞来,将一封书信放在了林见雪的洞府门前。那门前已经堆了许多书信和物品,有些表面甚至已经陈旧了,但仍然是它送来时的模样,没有人动过。
小山雀仰头望着那紧闭的石门,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刚想飞走。
头顶忽然被一个身影笼罩。
一袭白衣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捡起小山雀刚放下的书信,歪了歪脑袋:“这么多啊,都是阮阮送来的?”
“阿雪!”小山雀眼睛亮起来,兴奋地高声道,“你终于醒啦!”
林见雪动作一顿,诧异地低头看它:“你学会说人话了?”
“是啊是啊。”小山雀高兴得尾羽都翘起来,得意道,“我好多年前就学会了,你一直在睡觉,所以才不知道。”
林见雪愣了下,问:“我睡了很多年吗?”
“是啊,已经很多年了。”小山雀道,“江慎都已经退位了,带着黎阮出了海,前段时间还给你送了西海岸的海螺回来呢。唔,我记得我就放在这里了……”
它用两个小爪子努力扒拉着那堆书信,继续道:“绵绵当了皇帝,那小崽子还是很贪玩,但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呢。还有……”
小山雀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仰起头:“你为什么忽然醒了呀?”
林见雪施法将堆在门口的书信和物品一并收回洞府,才回过头来,轻声道:“他转世回人间了。”
小山雀一呆:“江承舟吗?这么快?!”
“是啊。”林见雪轻声叹息,“我也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快。”
“那你……你现在是要去见他吗?”小山雀问他。
林见雪眼眸垂下:“我……”
“你是想见到他的,对不对?”小山雀翅膀扑腾两下,在地上蹦跶着,“去嘛去嘛,再给他一个机会嘛。”
林见雪失笑:“阮阮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他不说我也明白的呀。”小山雀道,“江承舟死之后,你封闭洞府,沉睡了这么多年。他的离开,一定让你很难过。”
小山雀飞到林见雪手上,柔软的翅尖拍了拍他的手:“阿雪,我们是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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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见雪是在某个穷苦的边陲小城,找到了江承舟的转世。
那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身形远比同龄人瘦小,正在沿街乞讨。
小乞丐衣衫褴褛,浑身都脏兮兮的,但依旧难以掩盖那俊秀的五官。他双眼明亮,跪坐在墙角,时不时有路人将铜板丢到他身前的破碗里。
每当有人施舍,他便用力给对方磕头,口中说着吉祥话。待人走后,再悄悄将那些铜板藏进身后一个小袋子里。
这样,他面前的破碗里,便始终都是空的。
连乞讨都这么有心眼。
林见雪站在街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可没过多久,忽然有一群年纪稍大的乞丐围了上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争执,众人围着那小乞丐,对他拳打脚踢。
“住手。”
林见雪走上前去,那群人一惊,顿时一哄而散。
“等等,你们回来!”小乞丐的唇角被打破了,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伤,走路一瘸一拐,却还想爬起来追他们。
林见雪拉住他:“别追了,你受伤了,追不上的。”
“他们抢了我的钱——”
小乞丐说着话抬起头,却在看清面前的人时愣住了。
他怔愣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似的,局促地后退:“您、您别碰我,我身上脏,别污了公子的衣衫。”
林见雪心下一颤。
他别开视线,低声道:“钱被抢了就抢了,你一个人还能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你要钱不要命的?”
小乞丐低下头,神情有点难过:“可……可那是我好几天没吃饭才攒的……”
沿街乞讨之人向来只图温饱,哪有不吃饭也要攒钱的道理。
林见雪问他:“你攒钱做什么?”
“我……我想去京城。”小乞丐还是低着头,声音微弱,“其实我已经攒了不少了,但还是差很多。都怪我长得太矮,做苦力的不要我……等我再长大一些,一定能攒得更快。”
林见雪眸光微动:“你为何要去京城?”
“好像……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理由,但是……”小乞丐挠了挠头发,有点苦恼,“我不记得了。”
林见雪闭了闭眼。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小乞丐便也不再说话,只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眼也不转地看他。
林见雪问:“看我做什么?”
“您……您真好看。”小乞丐拘谨道,“您是刚搬来城里的吗,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很熟的。您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我可以……”
他有些语无伦次,林见雪静静看向他,后者心虚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就是想与您多说说话。”
林见雪轻轻笑起来。
他笑起来是很美的,可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片刻后,他止了笑,低头看向面前的人:“你想跟我走吗?”
小乞丐一怔:“可、可以吗?”
“可以,但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林见雪仍然是微笑着,一字一句,平静道,“你如果有任何事做得不顺我心意,我就杀了你。”
小乞丐应当是被他吓到了,身体瑟缩一下。
林见雪问:“你怕了?”
“不、不怕!”小乞丐连忙摇头,又认真道,“我不怕的,我愿意跟您走。”
小乞丐眸光明亮,说话时态度郑重的不像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林见雪与他对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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