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酒吧装着夸张的射灯, 高饱和度灯光打在地板上,反射出怪异的光影,给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酒吧镀上一层光怪陆离。
装修浮夸的酒吧里, 却弥漫着悠远的香气。
从小就视力不好的人,其他感官会相对敏锐一些, 比如尤星越的听力和嗅觉都很不错, 他能辨别味道细微不同。
是相当特别的香气。
和时无宴身上的味道有轻微的相似之处,香气是不同的,但都给人心神愉悦的感觉。
程明浅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然而无论是程明浅还是时无宴,都是地位超脱的鬼神。
这几个……必然不是人类, 但也能感觉出来, 并不是那么难缠的角色。
尤星越漫不经心道:“巫先生的待客之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巫逢雨轻柔地辩解道:“因为东西比较贵重,所以才关上门。东西我们可以白送给您,只求您帮我一个忙。”
尤星越有点想笑,他也就真的笑出来了:“你觉得, 我凭什么会帮你?”
尤星越环视一圈, 酒吧的门前站着一个人, 恰好挡住离开的去路, 其余几个人都站在旁边,隐隐形成一个圈。
尤星越索性坐下来,声音里依然是带笑的:“凭你威胁我?”
巫逢雨眉睫低垂, 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让您非常不开心。”
巫逢雨苦笑道:“不敢欺瞒您, 我不是人类,是一个半妖。我的父亲是妖怪,我母亲年老之后, 他却抛弃了我的母亲。”
巫逢雨声音渐渐低下来, 他眼睛微红, 漾起泪光:“我的母亲身患重病,我为她耗尽了灵力,却没办法治愈她,听说不留客的老板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才想拼尽全力一试,为此得罪了您。”
巫逢雨说到这里停了停,片刻后:“求求您,救救我的母亲吧。我愿意将父亲留下的所有宝物都送给您。”
尤星越轻笑道:“有趣。谁告诉你我能生死人肉白骨?你当我是修行千万年的灵芝人参吗?”
他救过两个生灵,一个是多年以前,一个是前段时间救了牡丹花妖季歌。
尤星越深深看了眼巫逢雨,主动抛出问题:“是季歌?我只救过他,不错,他当时快要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此,否认已经不必要,这帮妖怪事前一定打听过消息,否则不会冒着风险骗自己出来。
而且时间太巧了,往复不在,甚至程明浅也不在。对方必然提前打听准备过,否则不至于恰好恰在这个时间点。
这个巫逢雨……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说话,主动权都在他手上。
尤星越也是个扯谎不打草稿的人,他不是做刑讯的,甚至这时候不能任由对方编。
所以他主动问,巫逢雨和季歌是不是有关系。
巫逢雨声音沙哑,接话时非常顺畅:“我与颖江市的白牡丹是旧识,多年不曾联系,早年听闻他身患重疾,没想到前段时间在市区见到了他,他正与一个男子一同逛街。我因多年未与他相见,他受伤时也未曾帮过忙,羞愧之下没有上前打招呼。”
尤星越眉峰不动,“哦,你与季歌是旧相识。”
巫逢雨准确报出了季歌的本体,不过尤星越笃定一件事,季歌绝不会向外透露他的信息,季歌确实单纯,然而单纯并不是傻。
巫逢雨单方面认识季歌倒是很有可能,应该确实知道季歌濒死。
巫逢雨接着道:“我原本是不好意思见他的,只是母亲她……”
巫逢雨咬了咬唇,眼泪顺着脸蜿蜒而下:“她近来确实不好……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所以偷偷见了他。季歌生性单纯,不曾防备我,无意被我套了话。我们又在附近打听许久,才确定是您救了季歌。”
巫逢雨生得极好,非常符合各种小说里对半妖的想象,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隐忍下的眼泪,叫人心生不忍。
不过尤星越心硬如铁,他自觉自己长得十分美貌,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看一遍,早就对脸免疫了。
“不过我们绝不敢白白让老板帮忙,我有一面保存得极好的花冠彭牌,如果老板能治好我的母亲,我们愿意将花冠彭牌献给您。”
彭牌,一种下方上尖的盾牌。
是戚知雨那个时代,步兵所用的一种盾。
巫逢雨拍拍手,有两个妖怪弯腰打开柜子,从中抬出一面半人高的大盾,推得那盾立起来,盾身沉着时间的厚度。
尤星越能看见盾中的灵光——这确实是一件古董,而且诞生出了器灵,修为决不低于屠龙。
尤星越若有所思,忽然道:“你母亲既然患病,为什么不去医院?”
巫逢雨难过道:“老板,我的父亲是一株水仙花,母亲和他待久了,也染上了这样的毒。此为妖毒,人类的医院不能解。”
巫逢雨忽然跪下来:“我知道老板身份不凡,身边有往复坐镇,只求您能施舍两根线,垂怜我的母亲。”
尤星越笑了一声,鼓掌:“好演技。我自认是撒谎不打腹稿的人,竟然还没你能编。从进门开始,不,从你找到我开始,嘴里就没有几句真话。”
巫逢雨一怔。
尤星越道:“你其实挺厉害的,在我来之前把可能被问的到问题都打了腹稿,而且抢话很厉害。只有几点,一,季歌交好的朋友只有一株牡丹妖,你根本不认识季歌,或者你们不熟,所以说话时含糊其辞,因为他是妖怪,而我是凡人,不仅是凡人,更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凡人,你赌我不了解妖怪。二,我虽然没学过什么妖怪心理学,连人类心理学都没学过,但是……”
尤星越点点镜框,笑吟吟道:“我也很会撒谎。”
“如果我要骗人,我肯定尽全力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在对方开口前,先给自己编出一个来龙去脉。”
也就是抢话,先给自己的来意安排清楚,把对方绕进去,让对方的思绪跟着自己走。
尤星越骗卫高福的时候就是这种套路。
“最后一点,说谎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描补一些不必要的细节,力求这段谎话在逻辑上可以成立。试图让谎言无懈可击,嗯,我也有这种毛病。”
尤星越道:“你是妖怪,让我猜猜。能说会道,嘴里没几句真话,你应该是讹兽吧?”
讹兽,一种如同兔子的神兽,化成人形后面容精致美好,擅长或者说喜欢欺骗,乐于编造谎言。
还有能确定讹兽撒谎的一点,尤星越没有说——讹兽身上没有母子线,倒是拴着一条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的姻缘线。
没有母子线,证明讹兽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尤星越是个不肯太伤人的性格,故而这一点没有明说。
尤星越看在对方谎话连篇,作为一个同样很能扯谎的人,尤星越才愿意跟他废话几句,说完就准备离开。
他不信对方口中所谓的人类母亲,说不定是个作恶多端的妖物,真救了才酿出大祸。
巫逢雨猛地起身,换了个方向跪下来:“老板!恳请上楼看一眼!虽然我满嘴谎言,但是一个人类母亲身中妖毒,命不久矣是事实,您只要上楼看一眼!”
尤星越好笑:“我有病吗?万一你楼上有陷阱怎么办?你让她下来。”
巫逢雨眼中含泪:“她快死了!怎么能下的来?”
尤星越蹙眉,讹兽这种神兽实在是名声不好,尽管巫逢雨此刻一副真情流露的样子,尤星越也不能信任对方。
更何况,就算楼上真的是凡人,他也没办法——凡人没有千百年的修为打底,无法续上生死线。
而且……尤星越今年已经为季歌续过命,狠狠伤了元气,要不是一边消耗季歌的修为一边续生死线,尤星越事后能在重症病房躺几个月。
尤星越叹了口气:“你有一点赌对了,我是很爱管闲事的性格。”
“所以如果你真有这么一个濒死的人类女人,最好是去非人类规划总局求助,而不是来求我。我知道你特意挑这个时间,恐怕是不敢去总局,我倒是可以代为问一问,若是有办法,我就发给你……”
他确实是救不了,如果只是解水仙妖的毒,他倒是可以去问一问,不过巫逢雨只说那个“人类母亲”中了水仙妖的毒,他肯定只会问怎么解水仙妖毒。
如果对方并不是中了这样的毒,巫逢雨就要为自己的谎言买单。
尤星越往外走了两步,酒吧里的其他妖怪并没有让开,而是纷纷上前两步,收缩了圈子。
巫逢雨跪在地上没有动,他扯扯唇角,闭上眼睛,决然道:“既然您不肯去看,我只好强行请您上楼了。”
已经得罪了,索性得罪得再狠一点。
反正……当他选择欺骗不留客老板的时候,就已经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唯一可惜的是,他这辈子最想践行的诺言,再也不会实现了,要让那个人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也是可笑,一头讹兽,竟然想要履行什么诺言。
话音落下,酒吧内数个灯泡同时炸裂,一头白色讹兽出现在酒吧内,成年的讹兽竟然有轿车大小,透亮的红色眼睛,全身长着稀疏的白毛,没有白毛覆盖的地方结着扭曲的疤痕。
讹兽扭过头,他有一对极大的耳朵,三瓣嘴包着啮齿。
抛开讹兽的体型大小不论,这长相确实和兔子相差无几。
巫逢雨轻轻一跃,跳到尤星越身边,正要张开嘴咬住尤星越的领子,忽然感觉眼前一红——
尤星越十指交叉,一张红线织成的巨网从头落下!
其他几个妖怪终于意识到不好,纷纷出手准备擒住尤星越。
只听到呼啸两声,红线鞭子一样抽开几个妖怪,而讹兽头顶的巨网已经落在了讹兽身上。
讹兽发出奇异的悲鸣,车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线可以轻若无物,可以重若万钧。
尤星越手指收紧,线也随之收紧,将讹兽重重镇压在地上,线上游动着鲜艳的红光,讹兽的身体内发出咯咯的声响。
讹兽哀鸣两声,红色的眼睛满是惊愕——明明是个凡人啊。
可是线还在下压,讹兽知道不留客这位老板是要逼他现出人形,他连骨头都在疼,瑟缩起来,温顺地化成了人形。
巫逢雨跪坐在地上,那层线网终于不再下落,分出四根线捆住巫逢雨的四肢。
“我有点生气了。”
巫逢雨听见对方的声音,语速是不紧不慢的。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不留客的老板走到他面前,紧接着巫逢雨下巴一紧——
尤星越卡着他的下颌,逼迫他仰头看着自己,他低下头仔细研究巫逢雨这张漂亮的脸,冰凉的细链子扫过巫逢雨的脸颊。
尤星越的呼吸却是温热的。
尤星越离得太近了,巫逢雨的瞳孔微微缩紧。
尤星越轻声道:“你要强行‘请’我上去,若是我不愿意救,你是不是还要强行‘请’我救。”
“听过人类的儿歌吗?”
“我们都说小兔子乖乖。”
“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乖呢?”
巫逢雨浑身都在这样轻柔的语气里战栗起来。
正僵持间,楼上传来沙哑的声音:“朋朋,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女人一手转着轮椅,一手摩挲着扶手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
这是一个眼盲、残疾的,人类女人。
尤星越一怔。
讹兽的嘴里,竟然有一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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