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办法?”
巫逢雨顾不上伪装, 几乎是扑到左函面前,他不敢碰左函,停在一步之外:“求求你, 我什么都愿意做!”
左函垂下眼睛, 这是小妖怪比他矮很多, 有一身馥郁的水仙香气, 但这不是一株水仙花,是……讹兽。
左函道:“你求坚玉,当真是为了朋友?”
巫逢雨一瞬间觉得对方看破了自己的障眼法,但如果左函当真看破了自己的伪装,为什么不直接戳破呢?
巫逢雨坚定道:“是为了朋友。”
讹兽的语气是确定的。
左函握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巫逢雨拽到自己身侧:“坚玉吞噬这座剑鸣山上的其他石块,吃得越多长得越快,你如果想要坚玉提前成熟,要到剑鸣山的山阴取相似的白石投喂坚玉。”
“坚玉成熟之际,外层的石膜破裂, 坚玉会自动脱落,届时直接取走便可。”
“剑鸣山上飞不起来, 你只能徒步去山阴。”
左函道:“我每日黄昏时下职,其余时间需要你自己想办法搬运白石。”
求取坚玉比巫逢雨想象中容易许多, 巫逢雨抱紧包裹:“谢谢, 只要能取到坚玉,我可以用我有的任何东西交换。”
左函道:“不必。四季神有法旨,剑鸣山上的坚玉谁想要取, 谁就来喂。只一点, 坚玉不仅吞吃白石, 也吃血肉。你可以将白石运到这里,我会帮你喂。”
巫逢雨感激道:“不敢劳烦左护法,我会自己喂的。”
左函转身:“我还有其他的事,你在这里待着吧。”
巫逢雨忽然叫住他:“左护法!”
左函转身:“什么?”
巫逢雨:“请问,坚玉食血肉会长得更快吗?”
左函:“会,但也快不了太多。”
巫逢雨欠身:“多谢。”
他挽起袖子,往山阴去采白石。
左函站在嶙峋的山石间看了片刻,随即转身下了剑鸣山,随即化作白光掠向高高的四季神宫殿。
四季神殿中四季神正在沉睡,左护法下职后,由右护法替班,此刻右护法坐在栏杆上喝花酿。
“你怎么回来了?”
右护法奇怪道:“不是说去剑鸣山看坚玉吗?”
左函拾阶而上:“山上来了求取坚玉的妖怪。”
右护法:“哦。也算他运气好,这块坚玉离成熟不远了。”
左函道:“讹兽一族谋害腓腓族公主的元凶可抓到了?”
右护法无语:“你每天除了练你的枪以外,能不能关心点别的?那几头讹兽十年前就处死了,这会儿魂魄据在下六层地狱受罪呢,秦飞眠最讨厌谋害幼子的玩意儿了……嗯,你问这个干嘛?”
左函上台阶的动作一顿,慢吞吞转身:“随便问问。”
右护法耸肩,他们两个明明是同一块坚玉上蹦出来的,但他就是搞不懂左函脑子里在想什么,可能脑子都长他身上了吧。
左函顺着台阶向下慢慢走,视线却忍不住飘向剑鸣山。
讹兽,巧言令色的族群。
那头装成水仙花的讹兽……
左函唇角轻轻翘起来:好笨拙的障眼法。
不过作为一头刚成年的讹兽,有这样的本事确实不错。
既然讹兽一族中罪无可恕之徒已经处死,那对方想来取坚玉就来取吧。
巫逢雨对左函看破自己障眼法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正费尽地从山阴搬来白石。
白石比他想象中更大,小的白石都有半人高。白石基本都沉在河流中,被澄澈的河水冲得光滑油润,
巫逢雨推出去一块用了两个小时,他左右看看:“他说走了,应该不会回来吧……”
剑鸣山上光秃秃的,除了巫逢雨没有会跑的活物。
巫逢雨松了口气,变回讹兽的原形,推着白石到山阳投喂坚玉,快到坚玉前,巫逢雨割破手掌,在白石上留下斑斑血迹,他用力推了把白石,轰隆声中,白石滚入玉石林!
只听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玉石林猛然收缩,包裹住白石,将起吞没。
巫逢雨额间沁出冷汗——刚才左护法如果不拉住他,玉石林能把他挤成讹兽饼!
不,坚玉是吃血肉的,他这会儿就成了坚玉的养分。
巫逢雨后怕了一会儿,心情再次轻松起来,大耳朵晃来晃去,再次蹦向山阴。
春巷生灵单纯温柔果然真是名不虚传,要是放在外界,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取到坚玉?
剑鸣山上,冷白的云雾后。
左函坐在云雾上,手边放着玉枪和花酿,他往常这个时间都会在剑鸣山上练枪,但此刻他没有。
左函看了一会儿,小讹兽修为寻常,精力却很旺盛,一刻不歇地推了十来块白石。
左函拿起花酿,轻轻喝了一口。
……
左函下职的时候会帮巫逢雨搬一会儿白石,他自然比巫逢雨强得多,玉枪一勾一挑,两人高的白石能直接从山阴抛到山阳。
巫逢雨第一次见识到这场景,多少有点不能理解——剑鸣山很奇特,约束了他体内的灵力,导致巫逢雨一个讹兽,不得不依靠原形搬石头。
左函有时候会带一些花酿过来,巫逢雨喂了坚玉很多血液,花酿里丰厚的灵力能温养巫逢雨的身体,以免坚玉还没成熟,巫逢雨先倒下了。
“你不用着急。”
左函道:“春巷的时间过得比人间快,你在春巷待十年,人间也只过去五个月而已。”
巫逢雨松了口气。
巫逢雨带了凡人们的东西,几天的时间就全都分给了左函。
右护法见到那些简单包装的糖果巧克力,惊叹左函脸皮之厚,连刚成年小神兽的东西都好意思要。
右护法颇有些愤愤不平:“明明除了你还有我这个右护法,他为什么不给我一个?”
左函打开右护法偷摸巧克力的手:“这是给我的。”
右护法气死了:“你就得意吧!我明天也去。”
“不许去,我自己去。”
左函警告右护法。
左函第十六日下职来到剑鸣山的时候,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慌张地蹦到石头后。
左函垂下眼睛,刻意放缓加重了脚步声,过了一会儿,石头后冒出人形的讹兽。
巫逢雨怀里抱了一束花,他脸有点红,走到左函跟前:“凡人说借花献佛,我身无长物,就只好那这个给你了。”
剑鸣山上不长植物,这是巫逢雨从山下采来的。
巫逢雨紧张地看着左函。
左函伸手,握住了巫逢雨的手,他没有接过,而是低头嗅了嗅花:“很香。”
“你更香一点。”
左函补充。
巫逢雨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勉强,眼神飞快一暗:讹兽有什么香气呢?水仙才是香的。
撒谎的是自己,承担后果的也应该是自己。
坚玉在第一百三二十日终于成熟,白色坚玉滚落在地,巫逢雨扑过去紧紧抱住坚玉:“左函!左函!它熟了!”
左函:“嗯……你要走了吗?”
巫逢雨抱着坚玉,他嗫嚅几下:“我、我以后可以回来。”
左函忽然握住巫逢雨的手:“二十年,你二十年之后要回来。”
巫逢雨垂下头,算算时间,二十年足够了,他抬起头,笑:“好,我二十年后回来。”
“还有这个,”左函一手抵在心口处,拿下来的时候手心躺着一枚银色的鳞甲,他将鳞甲挂在巫逢雨脖颈上,“带着他,这样你到了神祠可以直接进来。”
巫逢雨眼睛一红,他决定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将原委全盘托出,不论……不论左函会不会原谅自己……
左函收回手,轻声道:“巫逢雨。”
巫逢雨抬头看向他。
左函似乎笑了下:“以后不要再撒谎了。”
巫逢雨耳边的所有声音一并消去,只剩下这一句,他张了张嘴,想问左函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想问左函为什么还愿意把坚玉给他。
最后巫逢雨什么都没问,他低头笑了笑,点头:“嗯,我以后、以后都不会撒谎了。”
坚玉成熟,争远的事情不能拖。
巫逢雨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装了一包祝余草,又带了一罐花酿,带着坚玉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巫逢雨所带的水仙花汁液所剩不多,他带着坚玉不好坐车,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显出原形狂奔。
明明那么累,巫逢雨的心情却轻快得要飞起来,连抹水仙花汁液都忘在了脑后。
他在春巷里用血肉喂养坚玉,身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讹兽的气息却散发出来,一路跑回颖江市,惊动了蛰伏在深山中的妖兽。
颖江市界内
鸣蛇盘踞在树枝上,和同伴窃窃私语:“是讹兽。”
“确实是讹兽,还是成年的讹兽。”
“抓了他吧。”
“抓他干什么?讹兽虽然好吃,但是现在不让在人类世界吃妖怪了。”
同伴嗤笑:“你是不是傻了?不能吃但是可以献给局长呀。说不定局长一高兴,就赏我们一个官当一当。”
鸣蛇:“可是……”
同伴晃动钩子似的蛇尾,吐出信子:“你忘了,局长将讹兽一族驱赶到了新妖界的最边缘,局长只是碍着她现在的身份不好意思动手而已……”
“剥了他的皮送过去吧。”
钩蛇笑了两声,顺着河流追过去。
巫逢雨跑到半路,警觉地感觉四周恶意的眼神。
他脚步沉重下来,难道是碰上穷奇一族?
就在巫逢雨犹豫不决的时候,天空中的月色忽然暗下,一只生有四只翅膀的绿蛇当空袭下!
巫逢雨吃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勉强躲开鸣蛇的攻击,不远处河流里盘踞的钩蛇一甩尾巴,肥硕的钩状蛇尾刺入了巫逢雨的腹部。
讹兽发出哀鸣。
鸣蛇翅膀扇动拍打,有力的翅膀将讹兽扇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皮毛撕裂的声响淹没在讹兽尖细的哀鸣里。
钩蛇化成人形,一脚踩在讹兽微微起伏的腹部,另一手揪住白色的柔软皮毛,用力扬手——
巫逢雨控制不住地叫出声,半截皮毛从身体上扯下来,飞溅的鲜血将白色讹兽染成鲜红色。
钩蛇的尾部有毒,巫逢雨的瞳孔收缩放大,疼痛和毒素让他晕眩。
挂在巫逢雨脖子上的鳞甲被鲜血溅满,散发出压迫感十足的寒光。
钩蛇躲避不及,比寒光撩过手臂,竟然生生被切下整条胳膊!
鸣蛇和钩蛇只是酒肉朋友,眼看钩蛇遭殃,立刻扇动翅膀飞远,钩蛇惨叫一声,变回大蛇游入水中。
寒光收缩回鳞甲,巫逢雨哆嗦的前爪摸了摸脖子上的包袱,拿出一把祝余草咽下去,勉强补充一点灵力。
他摸着石头和泥土,拖着身体,一点点向地下室的放下爬去。
幸好离得……不算远。
脖子上的鳞甲陷入讹兽柔软的白毛里,紧紧依偎着讹兽。
祸斗听到挠门声的时候正在深夜,他惊喜地从椅子上蹦起来:难道是逢雨回来了?!
祸斗面带笑容,一把打开门:“逢雨——”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门口堵着一头血淋淋的讹兽,半边身体连皮都没有了,伸着前爪,刚才挠门的就是这只爪子。
“快拖进来!”
彭牌的咆哮声惊醒了祸斗,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巫逢雨拉进来。
祸斗抖着手解开包袱,坚玉花酿都滚了出来,彭牌抱着血糊糊的剑雨,忍着撕心裂肺的绝望跑进争远所在的房间。
祸斗趴在巫逢雨身上闻了好久:“是、是钩蛇……要驱毒……”
祸斗的眼泪顺着脸往下流,他自己却感觉不到,他找出家里能找到的所有解毒丹喂给巫逢雨。
“灵力,灵力……”
祸斗扒开巫逢雨带回来的罐子,如获至宝地发现罐子里的酒液有极其浓郁的灵力,他扶着讹兽,将丹药和花酿灌进讹兽的嘴里。
巫逢雨爬了半夜,钩蛇的毒发作了半夜,此刻已经深入骨髓,讹兽的呼吸很微弱。
祸斗坐在地上,捂住脸哽咽:他们活着,怎么会这么难啊?
其他几个妖怪赶过来,茫然地坐在地上。
其实他们年纪都不大,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无礼茫然。
巫逢雨几乎是濒死,花酿浓郁的灵力激发了解毒丹的药效,左函送给他的鳞甲缓缓嵌入巫逢雨的皮肉里,吸取伤害巫逢雨的蛇毒。
蛇毒让巫逢雨不得不陷入假死状态,终日蜷缩在地下室里。
争远坐在地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总说我老实,你也笨。你看我站起来了,又换你躺下了,你搁这儿葫芦娃救爷爷呢……”
谁都没有笑得出来。
巫逢雨养父的电话来了一次又一次,在第八个年头,这个电话断了,但是争远他们猛然间竟然没有意识到异常,因为巫逢雨终于醒了。
他茫然地坐起身,抱着空荡荡的酒罐子,他瘦得快要脱形了,疲惫地深深吸了一口花酿的香气,他问:“这是第几年?”
祸斗摇头晃脑地哼着歌,打开外卖递给巫逢雨:“第八年啊,先吃东西,你现在就像个骷髅架子。对了,我们要抽空回家了,傅叔叔打了很多电话来催。”
还行,还有两年的时间。
巫逢雨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他摸了摸自己干瘦的脸,低头大口吃饭。
他得把自己养胖一点,让养父放心,也让左函……看着高兴些。
巫逢雨一想到左函,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巫逢雨养了两天,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一行几个妖怪收拾收拾离开地下室,欢喜地奔回了老家。
熟悉的村子被拆迁了,没什么客人的乡村酒吧正对一片废墟。
巫逢雨归家的脚步慢下来,心里漫上一种恐慌,直到他推开门的刹那,这种恐慌成了现实——
八年不见,十五岁的方朋成已经长成大小伙子,正在屋子里勤勤恳恳地擦着桌子。
酒吧上下两层,闻不到傅严的气味。
巫逢雨晃晃脑袋:“朋朋——爸和妈呢?”
方朋成看着他,忽然用力摔掉了手上的抹布,然后又看了一眼,他眼里的怒火就熄灭下去。
他在父亲去世的那晚,如此愤怒地怨恨哥哥不肯回来,可是见到哥哥的刹那,那种怒火消了下去——真是的,本来以为哥哥抛弃了这个家,现在看来他真是太天真了。
大家都活得很难。
活着就很难。
方朋成摸摸衣服:“爸……爸走了,妈中了水仙花的毒。”
重伤时候昏天黑地的晕眩感再次袭上巫逢雨,他张了张嘴,费力地问:“什、什么叫爸走了?”
“去年下半年的事,爸在几十年前有个仇家,前段时间找上门了,”方朋成摘下围裙,轻轻道,:“哥你回来的正好,帮我个忙。”
巫逢雨推开争远想要扶他的手,强撑着走到方朋成身边。
方朋成:“妈中了水仙毒,我想把内丹拿给妈用。以后我不在了……你得帮我瞒着妈。”
巫逢雨转身往外走:“去总局,总局一定有办法。”
“不能去。”
方朋成紧紧抓住巫逢雨的肩膀,“那个仇家听说有点势力,他死了,万一查到妈身上怎么办?咱们现在……能活着就好了。”
“我想过了,内丹给了妈,我也照常活着,可能没什么思想了,但也还活着。只要妈能好好的就好了,你帮我瞒着妈。”
方朋成抱上巫逢雨:“哥,帮帮我。”
巫逢雨脑子里回想着左函那句“以后不要再撒谎了”。
他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好像说:以后都不会再撒谎了。
巫逢雨忍着眼泪,回身抱住方朋成:“我当然帮你,我可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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