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寒门16

    洪子睦被同窗这么一提醒, 总算磕磕绊绊说了解释。

    对于他的回答,山长眉头仍旧皱着,也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而是又问了几个问题。洪子睦也都一一答了, 但却不尽如人意,不像是在解说自己的本意,反而像是在被考校别人的文章。

    有了先前诗文的铺垫,这会儿坐上的夫子对这情况也都有所猜测,一个个脸色难看的很,特别是那些早先狠夸过洪子睦的。

    方暇在山长后面压低咳了一声,老山长到没有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下头, 示意他有什么说的就直接开口。

    方暇为了解决这个入侵者、早先也是做了功课的, 趁着这会儿洪子睦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从对方早早写出的文章里面挑了一句, 倒也没有像山长一样问对方的解释, 而是道,“这话的下一句是什么?”

    不同于先前的磕绊,这一回洪子睦很流畅的就给出了答案。

    方暇颔首, “基础扎实,背诵是下了苦功的。”

    洪子睦正因为眼下的情况焦头烂额、心神不定, 这会儿难得得了一个肯定,下意识摆出平常的姿态, 谦虚中不掩骄傲, “夫子过奖了。”

    他这话落后, 不只是上首的夫子, 就连几个反应快一点儿的学生都意识到了不对。

    最先有动作的便是刚刚小声提醒洪子睦《帝政论》的那同窗, 他在书院之中是洪子睦拥趸之一,正是因为倾慕洪子睦的才学、所以才对他的文章倒背如流、甚至那会儿山长说话时,先洪子睦一步反应过来,给后者提醒。

    但越是如此,越是能意识到洪子睦所说解释中生疏漏洞之处,因此在方暇那句“背诵”之后,他整个人便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明白了。再回忆以往种种,一些平常并不注意的细节跃然而上,那些“才气凛然”俱都变成了“面目可憎”。

    这位徐姓学生甚至顾不得尚有夫子尊长在侧,扔下一句“吾耻于与尔厚颜无耻之鼠类为伍”,径自拂袖而去。

    洪子睦也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答话的问题,但他这会儿已经没心情恼恨那离去之人、也不及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人怀疑,匆忙描补道:“既是学生自己所做的文章,那即便时日推移,想法与当年比有所变化,但也不至于忘了。”

    和洪子睦同在台上、剩下的两个学生也没想到好好一诗会,居然出了这种变故。

    他们或许反应没有那么快,但是经过刚才那徐姓同窗的甩袖离开,也明白了刚才那一连串对答中的含义。

    ——背诵?!这分明是在说那些文章不是洪兄所作!

    窃他人文章为己有,这于文人而言简直是被小偷还要可恨的行为,简直可以说是杀父夺妻了!

    可是也同样的,这个罪名实在太大,倘若真的扣到人身上、足够让一个读书人这辈子也翻不了身。

    他们尚不敢这么轻率的下定论。

    再加上这么些年的同窗,于私情而言,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洪子睦会做出那种事。情感上有所偏向,这会儿听洪子睦那明显很有漏洞的辩解,居然觉得也有道理。

    故而这两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那么又僵硬又无措的站在了原地,表情细看看还有点茫然。

    坐在山长旁边的那个暴脾气老夫子本就在强行按捺气愤,这会儿听这小儿到这地步居然还在狡辩,哪里还忍得住,抄起手边的薄册就往前砸去——也好让人见见“棺材”。

    或许这老夫子平时砸的都是重物,没扔过这么轻的东西,没经验,只见那册子脱手之后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并未落到洪子睦身边,反而被风卷得就落在他扔出去的不远处。

    老夫子见这状况,越发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张脸红了又青、最后定格在阴云密布的黑沉上。

    还是同在台上的另一个学生大着胆子上前捡起来,人还没站起来、就看到沾了土的书页上那一列列字,一时之间呆怔在原地,脸色也红红白白地变个不停。

    倒是还留在原地的另一个青衫学子,他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还是决定替洪子睦说两句话。他虽不知道夫子和徐兄为何会生出那种猜测,但是以洪兄的才学和傲气,断不会做出那种小人之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这么想着,这青衫学子也向着上首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夫子兴许有什么误会,此等大事实在不好妄下定论,学生以为……”

    他并未说完,就被刚才去捡册子回来的学生拉了住,后者也没有说话,只把那个被摔在地下的册子往他眼前一放。

    毕竟和长着对话,这青衫学生本无意分心去看,但是余光扫到了一眼,便愕然睁大了眼睛,口中的话也一下子断了下去。

    洪子睦却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互动,一听到有人为自己说话,刚才还忐忑的心情瞬间一定。

    洪子睦到底有后世那么多媒体网络的经验,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是要表现的镇定。

    现在社会那么多博人眼球的新闻,除了当事人又有谁在意真假对错,大多数人不过看着热闹,然后凭着一知半解的信息站在自以为正义的立场上痛斥另一方,与其说维护“正义”不如说在维护自己的观点。

    洪子睦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有优势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学生,而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学生,他们天然的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如果他能够引动众意,群情激奋之下,反而更有可能让夫子低头认错。

    以他平时在书院里的威望,做到这一点并不艰难。

    洪子睦越想越觉得可行,再加上刚才已经有同窗帮忙说话,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朗声开口,“夫子问了学生这么多问题,学生这里倒也有一问想要请教——”

    他目光直直落在最居中的山长身上,面上毫无畏惧尊敬之色,吐字清晰,“方才山长两次质问这诗是否学生本人所作,究竟是何意?!”

    洪子睦虽然一开始口称的“夫子”,但是视线却直朝着山长而去,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挑明了对象。

    因为刚才诗会上积累的恶感,洪子睦这会儿自然而然地选择后者作为首要发难目标。

    不过洪子睦却不觉得这是他私人感情作祟,而是周全考虑之后的结果。

    一则,在场之人山长的地位最尊,若是对方低头,那其他夫子自然要跟着表明态度;二者,洪子睦对那个身份不明、很大可能上有后台的方夫子存着些忌惮,不敢轻易动作;三者,他越是这么直接对上山长越是能显得自己不畏强权,反而能引得学子们追随……洪子睦早就对这个时代那一套尊师重道的礼节烦透了,将心比心、他觉得其他学生毕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正是缺这么一个领头人站出来的时候。

    洪子睦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现在做的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未来的学生说不定还得要感谢他。

    他正满心的自得,却没有注意到,旁边原本那个替他说话的青衫学生表情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转为不敢置信。

    这学子看着那边一脸正气凛然之色的洪子睦,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同窗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抓着手中纸张的手甚至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手上的证据已经明晃晃地说明了真相,他实在不知洪子睦到底是如何有脸面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还在替这人说话,这青衫学子只又羞又悔,只恨不得以袖掩面、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学生再一想便知,这等事稍有不慎便能毁了学生的全部前途,这样严肃的大事,夫子岂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出口?

    既然说了,那必定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再想想刚才山长那几次所言,分明是在给洪子睦自行坦白的机会,可这会儿对方还厚颜无耻到居然反过来质问山长。

    这青衫学子悔愧于方才所为,对着上首的夫子深深施了一礼,也终于同先前的那个徐姓学子一样,转身离开了,早先拉住他的那同窗自然也随着一起。

    转眼之间,还在这临时搭建的诗会台上的,只剩下洪子睦一人。

    洪子睦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正准备激昂陈词,但是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会儿得要干脆果断、一鼓作气才能最大限度的引动台下学生的情绪,但是刚才那默不作声离去的两人最后落过来的视线终究还是他心里打起了鼓。

    洪子睦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那个引得两人留在原地的薄册上。

    白纸黑字在摊开的书页上,虽是隔着一段的距离,手抄的毛笔字字号本就比普通印刷的字要更大一些,若如果仔细去看,还是看得清内容的。

    熟悉的句子印入眼中,洪子睦整个人如遭雷劈,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什么夫子什么山长什么诗会,他全都抛到了脑后。

    早已被洪子睦忘却多年的忐忑心虚涌上来,又因为突兀的出现骤变成了另一种情绪——恐惧、极深的恐惧。

    杨明流!!

    那个人出现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他怎么还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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