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 周五,案发第三天。
“那个标记我看过了。”
卢小河向他们展示分析报告,今天她的T恤上赫然写着“社身畜地”。
“标记的物理表现类似压痕, 所以小钟也能用肉眼观测到。至于成因,多半是异常现象的影响……至于标记本身的含义, 识安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录。”
殷刃同样不认得那个标记。很少见的,他的表情与钟成说一样认真——只要不用跟Excel厮杀,卢小河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钟成说话语间带着不甘:“要是观测人能再多几个就好了。卢姐,你的无人机有没有摄像功能?”
“没有。”卢小河说, “就算有,识安也不可能让我用。”
“为什么?”
“有些观念还挺重要, 作为老员工,我有必要跟你俩强调下。你们两个知不知道, 为什么后方指挥一定得是科学岗?”
殷刃乖乖摇了摇头。
千年前, 凡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科学岗”这类人凤毛麟角,更别提结成大型组织。对他来说,科学岗每条规矩都是崭新的。
钟成说倒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为了尽量保持清醒客观?”
“对。”卢小河收了笑嘻嘻的样子,表情严肃起来。
“作为后方指挥, 我不能接触常规的视觉、听觉信息。在我这, 它们会被转化成红外成像、数据文本或波形。再加上科学岗的先天抗力,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阻断‘未知影响’。”
钟成说默然。
卢小河之前表现得很轻松。然而在实际状况中, 数据、文本、图表、图像会在短时间内大量涌入。要做出准确判断, 后方指挥必须有强大的计算力、集中力、以及非人的反应速度。
这份工作真不是新人能做的。
卢小河还在继续:“万一外勤科学岗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判断力, 后方指挥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后方指挥也沦陷……”
她没继续说,但两个人都明白。
如果最后防线也崩溃, 外勤队伍凶多吉少。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卢小河拍拍手, “还有小钟, 我听人说了,你好像一直挺莽哦?”
钟成说:“呃……”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你的指标非常好,但别以为不受异常现象影响,你就是绝对安全的。”
钟成说双膝并拢,正襟危坐,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殷刃也很感兴趣地划拉双脚,乘着转椅滑近。
卢小河:“这东西原理不好掰扯,我给你们打个比方吧。”
“你们可以把每个人看成电脑,思维模式看作系统。这样一来,‘非科学岗’和‘科学岗’是两种类型的系统。能理解吗?”
钟成说:“能。”
殷刃:“能……吧。”其实有点艰难,他心虚。
卢小河点点头:“‘未知现象影响’可以比作一堆数据——对于某部分系统,它相当于电脑病毒,能让系统损伤或瘫痪;但对于不兼容的系统,它就只是垃圾数据,搞不出多少破坏。”
“当然,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两大类系统’只是粗分,实际情况中,大家受影响的程度不同罢了。”
“可钟哥的指标是顶级的。”殷刃插嘴。
只要他足够主动,就没人能看出他半懂不懂。鬼王大人自信地想。
卢小河揉揉脸,阴恻恻一笑:“确实,小钟牌电脑完全不会被病毒影响。但要是被棒槌砸烂、被丢进河底、被烧成碎块……你觉得这台电脑还能开机吗?”
钟成说、殷刃:“……”
“听好,根据识安的记录。哪怕是异常案件,九成以上都有活人在幕后插手。”
“小钟的确不会中邪,但他会被中邪的人袭击,也会被别有用心的恶徒盯上。人害人的记录数目,可比邪物害人多上千万倍……我知道他年轻力壮,还挺能打,但要这样呢?”
卢小河伸出右手,比了个手.枪的手势,“枪口”直指钟成说眉心。
“呯!”她比口型。
钟成说配合地后仰:“我死了。”
卢小河:“你看。”
殷刃:“……”这就是童心未泯的年轻人吗,真有活力。
殷刃岔开话题:“小河姐,你的指标怎么样?”
“嗐,勉强算中上吧,很一般的水平。”卢小河挠挠头,又恢复了活泼的口气,“我以前还会在大考前烧香求签,可没小钟那种钢铁意志。”
“那对你来说,这份工作不是相当麻烦吗?”殷刃略有些不解。
撇开工作强度不谈,卢小河行动不便,遇到危险很难逃跑。她又没有钟成说抗力强,被异常影响的可能性并不低。
一个不小心,她会赔上性命。
卢小河非常爽快:“识安工资高,离家近。我很需要钱,非常需要。”
钟成说:“为什么?”
“小钟,这可是隐私哦,不兴随便问的。”卢小河斜了他一眼,“算了,咱们一条船上的,彼此了解也好。”
她视线移回复杂的操作台。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理由,我妈病得很重,我想让她过得好些。因为这个,我也……也有那么点儿吧,想相信人死后还有什么。”
……
临近下班时分,钟成说的手机又一阵震动。看到来电页面“孙庆辉”三个大字,殷刃的毛差点炸起来。
不过这一回电话接通,孙警官的声音犹如天籁。
孙庆辉:“要周末了,下班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钟成说飞快扫了殷刃一眼:“孙叔不用,我们各付各的就好。”
孙庆辉挑了家离识安挺近的川菜馆。
饭馆装修有点老气,主打江湖菜,顾客大多是附近的中老年人。孙庆辉还是那身黑皮夹克,见两人进门,他板正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眉眼松快不少。
和梁杉一样,孙警官也事先定了小包间。
“敞开肚皮吃哈,他家菜味道都挺不错。周末了,该休息休息。”孙庆辉话是这么说,他自个儿没点任何酒精饮料,只叫了几罐椰汁。
钟成说手捧菜单,心思完全没在点菜上:“孙叔,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哟,看出来了啊?咱边吃边聊。”孙庆辉勾了道鲜椒鸡丁,“别紧张,我不是来跟你俩开会的,就是想听听识安那边的看法。”
“识安会定时提交案件分析报告。”钟成说疑惑道。
孙庆辉呵呵笑:“看报告和跟活人聊不一样。放心,你俩有权限,甭担心违规。”
钟成说身边,殷刃点菜的力度大了几分——敢情是工作版鸿门宴啊!鬼王大人痛并快乐着。
这家店上菜很快,三人面前很快摆满各式小盆和碟盘。
毛血旺热气腾腾,肥肠芋儿鸡红油鲜亮,长盘中手抓骨堆摇摇欲坠,水煮肉片还在滋啦滋啦响。经典的辣子鸡、回锅肉等菜肴更是少不了,一张大桌摆得满满当当。
孙庆辉看着这桌10人规格的菜肴,眼皮跳了跳。
他终究忍住了深究的欲.望:“关于这桩案子,你们那有没有什么新思路?”
钟成说:“案发时,现场除了死者吴涛和吴鹏鹏,应当还有两个人。两人里有一位是女性,但这两个人的关系,我们还不能确定。”
“嗯,嗯。说得不错,我们也这么想。被吴涛袭击的‘目标女性’有一定嫌疑,但仅凭她一个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将一个成年男性分尸。”
孙警官的思路明显更偏正常逻辑。
“另一方面,我们排查走访了吴涛所有的仇家。他们要么有不在场证明,要么不具备犯案条件。不过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点儿‘目标女性’的线索,现在正深入调查……这不,我先来跟你们通气了。”
钟成说筷子停住:“什么线索?”
一边啃手抓骨的殷刃也放慢了动作。
“吴涛有时会在一个隐藏论坛里发布女性隐私信息。”
说这话时,孙庆辉嘴角微微向下,脸上掩饰不住的膈应。
“他狡猾得很,只会在网吧上那个论坛,网吧登记也总用别人身份证。要不是我们仔细查了监控和上网记录,还真能给他混过去……喏,你俩看看。”
孙庆辉拿出手机,交给两人。
吴涛在论坛的ID是“丿万兴灬帝皇丶”,他在这个隐藏论坛内非常活跃,被其他人称作“皇上”。
他发的都是些尺度极大的照片和短视频,画面中的女性大多露着脸,她们同出一辙的年轻朴素、神志不清,四周环境脏乱昏暗。
就在被杀前几天,吴涛还在论坛与人互动。
7月8日,他在一个叫“海谷少女品鉴”的帖子里回了张照片,附言“爱卿们看看,这个能打几分”。
那张照片是偷拍视角,拍得非常模糊。下面不少人叫嚣看不清,让他来点“高清无.码”的。
于是在当晚,吴涛又传了几张照片。照片仍旧是偷拍角度,没有正脸,勉强能看见少女的一点面容。
下面的回复照旧不堪入目。
【新后宫?啥时候宠幸?】【也就那样,不过够嫩,初中高中啊】【陛下早点搞定,多多分享,好人一生平安】……
钟成说眉头紧锁,殷刃则缓缓放下手抓骨。苏醒后头一回,殷刃突然有点倒胃口。
那组照片上的女孩不到一米六,留着齐肩发,体型非常瘦小。她面容清秀瘦削,长了双丹凤眼,眼睛没什么神采。
女孩的衣服明显不合身,眉目间缺乏少年朝气,看上去吃过不少苦。
“那个论坛,扫黄打非的同志在跟进了。照片上的小姑娘,我们也找到了她的网吧登记。”
孙庆辉拿回手机,找了会儿图,又重新递过来。
“根据照片背景,我们定位到万兴路一家小网吧。网吧店主对她有点印象,但很遗憾,她用的身份证不是本人的。”
根据身份证号,警方找到了相关人员的资料——
葛娇娇,19岁,海谷市守关县葛家庄人氏。
照片上的葛娇娇脸偏长,下巴长了一大颗黑痣。她的模样与少女有五六分相似,但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能不能联系到葛娇娇?”
“那肯定联系过,还费了不少劲儿。这个葛娇娇在F省务工,两三年没回海谷了,说是身份证丢过一次。”
孙庆辉抓抓头发,看起来有点难受。
“葛娇娇双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吃低保,亲人只剩外婆和妹妹。”
殷刃第一次主动开口:“妹妹?”
“嗯,叫葛听听,听话的听。说是想叫葛婷婷,结果父母口音重又不识字,登记错了。”孙警官勉强笑笑,“虽然证据还不充分,但吴涛的目标极有可能是葛听听。”
“知道了,我们这边也会留意这个人。”
“我们的人已经在找了,按理说,这孩子应该不难找才对。”
孙庆辉重重叹了口气:“葛听听,实际年龄16岁,初中学历……她是名聋哑人。”
……
第二天,两人迎来进入识安后第一个双休。
钟成说在厨房忙碌,锅里是少见的剩菜剩饭。
“难得见你吃不完东西。”钟成说端上热好的鲜椒鸡丁,看向沙发上的殷刃。
鬼王大人瞥了他一眼:“看那些人格外不顺眼,被恶心到了而已。”
“哦。”钟成说若有所思地看了殷刃好一会儿,又转回厨房,“就找人方面,警方比识安权威,你不要太过担心。”
“我知道,孙庆辉是个好警察。”
就凭孙警官周身的正气,殷刃能够字面意义上地“看”出这一点。
嗅着饭菜香气,殷刃在沙发上翻滚了半圈,改躺为趴,继续用平板电脑看剧——钟成说彻底放弃了收回平板的想法,他默默买了个新的。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钟成说:“睡眠八小时,读书五小时,娱乐三小时,家务三小时,运动两小时,做饭两小时,洗漱一小时。你呢?”
殷刃:“……”
殷刃:“……我打算趴一天。”
本来他还想抓这人一起出去逛逛街,感受下新时代的城市风情。但看钟成说这个堪称恐怖的安排,殷刃决定日后再考虑。
“娱乐三小时。”他努力挑出不那么可怕的部分,“什么娱乐?”
钟成说盛米饭的动作顿了顿:“我准备玩游戏,你要一起吗?”
“要!!!”殷刃松开平板,原地一个鲤鱼打挺。
饭后,钟成说折腾了会儿,递给殷刃一个手柄。殷刃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兴奋地按来按去。
他不是没玩过简单的手机小游戏。但这好歹是钟成说的收藏,游玩架势也更大,应该比那些小游戏有意思。
钟成说折腾好后,自己也拉了个垫子,挨着殷刃坐下。
没过多久,大屏幕上出现了电影般的画面。老古董殷刃大声惊叹,口中啧啧有声。
“这游戏叫《双○成行》,一定要两个人才能玩。”钟成说耐心解释,“它是个合作类游戏,对我们了解彼此有好处。”
殷刃怀疑地盯着他。
“……另外,我之前也没有玩伴。”钟成说缓缓移开目光,字正腔圆地补充。
出乎殷刃的意料,游戏风格相当童真有趣。他还以为钟成说会喜欢那种科学灾难片似的风格,没想到此人品位也有清新的一面。
可惜配上钟成说的解说,游戏的可爱风格有点变味。
“设定上,我们是一对准备离婚的夫妻,要通过各种关卡找回爱情。”
钟成说语气严肃:“你想当妻子还是丈夫?”
殷刃:“……你是说‘选’吧。你就选那个戴眼镜的呗,好认。”
“好的,那么你是丈夫。”
“搭档就行,搭档就行,不必这样拘泥设定。”
“好。”
游戏很快开始。
哪怕在娱乐,钟成说的表情还是异常认真。他盘腿坐着,纹丝不动。如果不是手里拿着手柄,此人像极了庙里打坐的和尚。
殷刃就不一样了——头一回接触大型游戏,鬼王大人十分兴奋。
“这种能力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握紧手柄,身体随着角色动作东倒西歪,“保险丝真的会长腿逃跑吗?……哎哎哎,这个提示是什么意思?”
钟成说歪过身体,伸出手:“按这个按钮。”
“你压到我头发了。”殷刃嘶了一声。
“抱歉。”
……
除了一开始的小插曲,两人的配合非常到位。由于需要合作,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屋里比平时热闹了不少。
不得不说,殷刃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连钟成说都眉眼舒展,脸上挂了隐约的笑意。
游玩途中,殷刃时不时偷看装满游戏的书柜,恨不得一周七天都黏在这里。钟成说这小子一脸清心寡欲,其实还是蛮会享受的嘛。
时间仿佛瞬间消失,钟成说停下时,殷刃还没反应过来。
“这就三个小时了?”殷刃震惊地望向天色。
“嗯,我得去打扫房间。”
“可这房间哪里脏?”殷刃继续震惊。钟成说每天都会简单收拾,在他看来,他们的住处可以直接拍去当杂志例图。
“盆栽要养护,地板得好好擦一遍,卫生间和厨房尤其要认真清理。”钟成说已然开始擦拭手柄和游戏机,“要做的还有很多,比如地毯毛巾之类的需要除螨……”
想当初,殷刃荒郊野岭随便趴,尸山血海肆意躺。他满脸茫然——在钟成说那句话之前,殷刃确实没考虑过世上存在“除螨”这种奇妙的问题。
说起来除螨的“螨”又是什么?果然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殷刃窝回沙发:“明天继续?”他真的非常中意这些叫“游戏”的新玩具。
“可以,我明天再玩三个小时。”
“你柜子里那些,每个都这么好玩吗?看不出你会有这种爱好。”
“嗯,其实里面的类型都差不多。”
钟成说慢慢关上柜子。
“选择一个身份,经历一段冒险,最终取得一个答案。它们拥有固定的目标和结局,比起现实的不确定性,游戏更容易带来满足感。”
“固定的目标和结局啊……”
殷刃在沙发上舒展身体,眯起眼睛。夕阳的余晖,斜斜洒入窗户,顺着天花板淌下,墙壁被映成淡淡的金红色。
“我还以为大家不喜欢‘天命’这种东西。”他轻声咕哝。
“你刚才说什么?”钟成说闻声抬头,他正忙着捣鼓吸尘器,屋里塞满机械的隆隆声响。
“……没什么。”
殷刃再次抱起平板电脑。他顺手往桌上的炸鸡盒里摸了摸,咬住一根鸡腿,回答含混不清。
……
城市一角,某间狭窄的黑网吧。
女孩偷偷摸摸回到隔间。她矮下身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根小小的卤鸡腿,外加两个凉透了的面饼。
“我尝过,鸡肉有点酸了,不过还能吃。”她低声说,将骨头上的肉仔细撕下,塞进发干的饼子。“将就着吃吧,我们必须保持体力。”
“对不起。”
女孩头也不抬:“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
“行了,快点吃吧。”
“我没想过钱会花得这么快。早知道这样,我们应该把那些东西……”
“嘘。”女孩瞪了对方一眼,“没拿是对的,相信我。”
“……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别担心,我会帮你。”女孩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会帮你到最后。”
“谢谢。”
“吵什么呢?!”不远处传来一声爆喝,“烦不烦啊叽叽咕咕的,真你妈瘆人!”
很快有店员跑来:“怎么了兄弟,出了啥事?”
“就他俩!”呵斥人的青年站起身,唾沫横飞,“你们这里怎么连神经病都收啊?会不会做生意?”
“这……唉,送您瓶可乐,咱没必要计较哈。”
“我计较?你听听,他们又在说怪话了!你自己听听吓不吓人。”
女孩冷眼看着跳脚的青年,她转向同伴,嘴唇微动,轻轻吐出一句话。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小声说。
“肉焚死从泥叫油夺扰。”他们听见她说。
周围安静了一瞬。
“听见没,那两个人从刚才起就这样,满嘴都是乱七八糟的疯话。”青年指着女孩鼻子,“他俩搞不好是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你要不管,我这边可要报警了!”
他甚至在拨号界面拨出了110,还故意把手机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女孩默默站起身,冲那青年低下头。她抬起手,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已然打好一行字。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嘁,道歉不会张嘴啊。”青年眼睛一翻,嘟嘟囔囔地坐回位置。
女孩衬衫宽松,她低头时,领口微微滑下。
她的锁骨下方露出一点暗色印痕,像是某种标记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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