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京得命离开了曹元荣的办公室,曹元荣坐回椅子上点了第三根烟。他办公室里一时烟雾缭绕,久久不散,就是他这个老烟枪也咳嗽的有些受不了。不过他没掐,就着浓茶慢条斯理抽到了烟屁股。
艾先生也好,艾少爷也罢,反正这个艾登,其真名或是叫,爱新觉罗,管他什么登,的确是个人物。曹元荣仔仔细细想了想,只是这个艾登是几年前突然冒出来的。至于究竟是始于什么地儿,估计很难查证了。反正,那阵子,当他带着巡逻队搜查那些夜总会酒吧,当他审讯某个洋妓院的白俄老鸨,当他出席某个豪华宾馆里举办的晚宴,“艾先生”和“艾少爷”的名号开始频繁出现。他便问那是谁啊,人人一副不可说的模样,他再问,那些人就捏着嗓音说,“前朝遗少,姓艾的,您想想”、“出手阔绰”、“长得也俊俏”、“听闻跟一个白俄贵族小姐成了亲还有了孩子,都漂亮着呢”……
这也是前些年北平城里出过一个货真价实的拉洋车的“铁帽子王”(克勤郡王晏森),所以现在再出这么一个“前朝遗少”听上去都不觉得骇人听闻了。但曹元荣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自觉不像小老百姓那么好忽悠,他始终觉得这人真要姓爱新觉罗,可不敢这么高调。只是话又说回来,艾登行事也不能算高调。他跟他的妻子、孩子这几年都住在北平城的那些豪华宾馆里,最近这一年主要是在四国宾馆,出入简易,并无排场。艾登自己经常去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处是使馆区内的圣玛利亚教堂,一处是使馆区外的托马斯酒吧。此外,也有人在西便门跑马场、天堂夜总会、琉璃厂的古玩店铺里见到过他。再有就是他跟妻孩出现在电影院、溜冰场这些地方。过得倒都是些逍遥日子。
话说这坐吃山空的事特别像前朝那些八旗子弟会干的事,艾少爷看起来确实也没做什么正经事。看热闹的多少都存了些等着他的金山银山空的心思,曹元荣也未必没这心思,但几年过去,艾登还是那个艾登。
所以曹元荣才常常腹诽普通小老百姓好骗。艾登那能叫不做正经事?他去教堂去酒吧做的都是正经事!只是曹元荣想明白这其中奥妙也是因着几个月前的一宗案子,他当时间接跟这艾少爷打了个交道。
现在这个犹太人的案子,艾登也牵扯进来了,让原本就忐忑的曹元荣更加不安。他鼻子还是灵光的,当然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也必须有个灵光的鼻子。
*
北平的秋进入阳历十二月那就是远去了。这是江西人梁曦明北上的第十个年头,他渐渐淡忘了故乡的秋季是何模样,而是像诸多的从长江两岸来到北平的读书人一样,爱上了北平的秋。不只是北平的秋,还有春夏冬。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用文字记录表达,像是张先生在《新闻报快活林》上连载的小说《啼笑因缘》便处处不掩藏对北平的喜爱。梁曦明不善文章,善书画,他画过秋日的北海也画过夏日的颐和园,画过雪后宫墙也画过雨后四合院。只要是不上课也没有公务的日子,他若没出现在沙龙,就是在北平城里城外写生。有时候,赵慈行会跟他一起。
梁曦明跟赵慈行相识有十来年。梁曦明本是赵慈行的父亲赵德瑞的学生,因课业优秀,毕业后便留校任教了。赵德瑞去世后,他接了师傅的班,当了学校美术系的系主任。他模样清隽,为人谦和,无论是赵慈行去法国留学前还是留学归国后,俩人都经常出双入对。都是未婚配的年轻人,都生的好模样,还都画了一手好画,那在外人眼里自是一对璧人。
不仅如此,按照梁曦明的想法,他和赵慈行还有点奇缘。
赵慈行本是个孤女,二十六年前,赵德瑞路过江西九江访故友时捡到。二人着了眼缘,友人也称是一桩善事,这才有了父女的缘分。而按照赵德瑞说的,他当时捡到赵慈行的地方就跟梁曦明家隔了一条街。梁曦明听闻后有一次回九江专门访了访此事,一来算是帮慈行查一查身世,二来若真那么巧合是他的血亲他心里也有个数。结果是他确定梁家既没扔过也没有丢过这么一个女娃,但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查到。多年过去,这也是可料想的,想必赵德瑞先生当年和友人也是找过而不得其所。
赵慈行临去法国前,梁曦明给她饯行,他喝了点酒借着酒胆把这事跟赵慈行一说,本是想表明心迹,他也担心女孩子此去万一认识了旁的人,但还没等他说到“慈行你放心你跟我不是血亲”,赵慈行就拒绝了他。
“曦明,我一向当你是兄长。”
梁曦明又气又悲伤又好笑,他再喝一盅,苦笑道:“你长我半岁,慈行,你当我是兄长?”
酒醒过后,佳人已经踏上征途。梁曦明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那话也不妥当。赵慈行到底是哪年哪月生的谁知道,她的生辰年月都是赵德瑞估摸着定的,日子则是挑了个吉日。兴许她真比他小也说不定,而且按照样貌,他看上去确实更像兄长。为此,梁曦明又专门写了封道歉信寄去巴黎。
几年过去,佳人已归,赵先生却去世了。两个年轻人还是没有婚配,梁曦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苦等,反正赵慈行又没有心上人,那就继续“出双入对”呗。
赵慈行却不这么想,她觉得音乐系的钢琴老师汪宿琴对自己的所有敌意都源于梁曦明。
像是现在。
礼拜三晚是传统的读诗会。赵慈行缩在角落里偷偷打哈欠,汪宿琴坐在中央正在读一首古体诗。要赵慈行说,汪宿琴的钢琴的确弹得漂亮,但写诗么,说难听点,真有点狗屁不通。好在她今晚没读自己写的了。
“慈行可知出处?”汪宿琴忽地看向赵慈行,言笑晏晏问道。汪宿琴是江苏苏州人士,说北平话却带着温软的江南口音。
赵慈行被点了名,心头有些不悦。一屋子的老师学生都朝她看来,实话实说不知道吧,有些丢脸,瞎猜更丢脸,两下权衡,赵慈行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多读多写新诗为好。”
“是也,不是也。”汪宿琴目光流过赵慈行,看向梁曦明,“我们学西洋乐器、西洋画、西洋诗歌和戏剧难道不都是为了让我们自己的……”
赵慈行这会儿忽地想起什么了。“可你读的是《源氏物语》里的吧,日本人写的。”她陡然打断正要发表一番演说的汪宿琴。但赵慈行却不清楚这几句是不是汪宿琴自己译的,她之所以对这诗有点印象是因为在法国时她有一个日本同学很喜欢谈论《源氏物语》。赵慈行自己是不通日语的,市面上也没有全译本,反正她没读过。
汪宿琴脸一红,竟没争辩,只是说:“曦明,你来读徐先生的诗。”
*
入冬后,读诗会结束的要早一些,晚八点就散了。一众学生老师从西院出来便或形影单只或三两一群的各回各宿舍。梁曦明与赵慈行一起,汪宿琴也跟着。一路主要是梁曦明和汪宿琴说话,赵慈行不太言声。风呼呼地刮,赵慈行就着冷风又打了个哈欠。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薤露岂能消?”
打过哈欠,赵慈行心头想起这两句,就是汪宿琴读的那几句诗里的两句。她越想越不对劲,联系那位日本同学说的《源氏物语》的种种。汪宿琴这意思难不成是……
“宿琴,你要辱我便辱我,但我父亲已经离世,我不许你侮辱他!”
梁曦明正在大谈胡先生的诗,不想他身边的慈行猛然跨一大步抓住宿琴的胳膊,大声吼道。
汪宿琴使劲摆脱,但赵慈行力气大得很,汪宿琴一点办法没有。
“这是做什么?慈行,快快放手……”梁曦明说着想要分开两个姑娘,嘴上还低声跟赵慈行说,“打架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你也写首诗骂她……”
汪宿琴听了带着哭腔道:“曦明,你又偏袒慈行!”
梁曦明想分开两个姑娘,又怕使力弄伤了她们又怕一不小心轻薄了她们。
好在赵慈行这时放手了,但她刚放手就牟足劲推了汪宿琴一把,若不是梁曦明眼疾手快挽住了,汪宿琴定要摔个大跟头。夜里,谁也看不真切谁。不过,赵慈行还是狠狠瞪着汪宿琴。等汪宿琴站稳了,赵慈行转身就走。她身后,汪宿琴那温温软软的声音传来,“我本是猜测,但你这么激动,怕是被我猜中了。”
赵慈行回了回头,凶狠地喊道:“汪宿琴,你胡说八道!”她喊完仍是未解气,干脆跑了起来。冷风刮着她的脸,她边跑边流泪,一路跑到了她的西洋画室。
画室门口站着个人,正在吸烟。
赵慈行吓了一跳,猛停步,且又往后退了一步。就听梁曦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慈行,你跑什么,刚宿琴在,我还没跟你说林姣的事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