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学校问了两回话。礼拜五一回,礼拜六一回。就这两回,谣言就四起了。
赵慈行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更不知道事情怎么越传越离谱。有说林姣一来北平就被开夜总会的犹太老板的儿子包养了,东窗事发,犹太老板震怒,二人这才私奔。在学生们的想象里,开夜总会的,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那总不是什么好人,背后地痞流氓打手肯定有之。也有说林姣是北平大户人家在外头养的小妾偷偷生的女儿,她天真烂漫上了开照相馆的犹太人的当,被犹太父子关了起来。还有说,林姣是女特务,这是一起政治事件……
赵慈行一面安慰自己比起学生的安危,名声算不得什么,一面夜里做噩梦,梦到林姣毫发无损地从老家回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怎么如此污人清白。这一觉醒来,赵慈行出了一身汗。屋里座钟正报时,五点钟。
因着是礼拜日,赵慈行也该起床了。过去使馆区,不管是坐洋车,还是她自己骑自行车都不是一会儿的功夫。最后她决定骑自行车,冬日里多动动,还暖和些。就是需要仔细戴好围巾手套,外面风可大着呢。
赵慈行从校东门出来的时候,瞧到了样让她开心点的物什。是那告示板上新贴了一则通告。曦明的字迹,曦明的口吻,教务处的盖章。简而言之就是告诫大家不要胡乱议人是非,编造传播谣言,但也鼓励大家积极向校方或警察提供线索。赵慈行昨天傍晚还没看到这个,想必是曦明昨日夜里或是今天起了大早忙活的。她又看了一眼,裹紧了围巾,上了自行车,往东边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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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使馆区内的圣玛利亚教堂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约莫三十年前由一位法国神父兴建。教堂是哥特式风格,使用灰砖搭建而成。夏天的时候,从远处看,三个尖顶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若隐若现。春秋冬日,没了繁茂枝叶的遮挡,那三个尖顶更突兀。这间天主教教堂与许多的欧洲著名大教堂相比,当然算不得恢弘气派,占地面积也不大。即便离得近了看,处处也只能算寻常。院墙是青石砖的,肃穆的黑铁门敞开着,继续往里头走,方能看到彩色的玻璃窗。再一抬头,十字架高高矗立。
教堂内的结构、装修风格和设施延续了教堂外观的简洁。穹顶有一些宗教画。这些宗教画是这三十年陆陆续续画上去的。赵慈行的养父赵德瑞便是因此认识了这里的神职人员,有那么几年,他给教堂里的西洋画师提供一些材料和建议。
教堂现今的神父哈利-柯纳原是英国人,精确一点地说,他出生于英格兰的海边小镇布莱顿,本该信仰新教。不过,哈利神父很小就随信仰天主教的祖父母搬去了法国居住,所以看作一个法国人也无不可。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也是法国人为主。但前来圣玛利亚教堂的信徒各国人皆有,多是洋人,中国人极少。
新来的这一批传教士基本上都不会中文,有些英文也说得不好。由于英文比法文在华流传更广,哈利神父认为他们最好需要一位三国语言都通的翻译老师。因着赵德瑞生前的关系,也因着赵慈行的背景,哈利神父找到了赵慈行。
要说赵慈行最初接受哈利神父的邀请也谨慎考虑了一番,北平城内的使馆区并不是一个让中国人喜欢的地方,开化是一码事,主权是另一码事。只是宗教而言,无论是西方基督教里的各种派系,还是在中国更为普遍的佛教,都有劝人向善之意和善行。而语言文化的沟通永远是重要的。赵慈行把这当作一桩善事来做,本身它也就偏向于志愿工作。但由于赵慈行在学校的教职工作不算清闲,所以她只是答应尽量每个礼拜日过来。
弥撒开始前,赵慈行在跟一个新来的叫塞巴斯蒂安的传教士闲聊时,远远望到了艾登走进教堂。她先前才从梅兰妮那里听说,艾登几乎每个礼拜日都过来,最多也就隔上一个月。她来这个月正好是艾登隔的最久的一次。他这时也看到了她。她便朝他笑了笑,但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没有笑,只点了个头,且很快转过脸去。
没多会儿,赵慈行就看到梅兰妮和一个白人老头——那应该就是托马斯酒吧的老板托马斯过去了艾登那边。
弥撒开始后,艾登还是像往日一样坐在后排,身旁没什么人。似乎没有任何一处触动他。反正赵慈行瞥到的是这样。她觉得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信徒,可是如果他不是信徒,他为什么来这里?
弥撒结束了,人群渐渐往外退散。赵慈行在人群里寻找艾登的身影,但她没看到他。她在教堂里又待了一会儿,把提前印好的一些语言学习材料发给了那几个新来的传教士,又跟他们说了好几个学习要点。等她从教堂的黑铁门出来,已临近中午了。她推着自行车,心里正想着去梅兰妮的面包房买两个热乎的羊角包。当她拐过这面院墙,差点撞到一个人。
艾登摘了帽子,掐了烟,看向她。
他仍然穿着上个礼拜天的那一套,帽子也没有变。
“艾先生……在等我?”赵慈行看向艾登,颇为犹豫地问出这句话。
艾登有时简直惜字如金,不过点头倒是痛快。
赵慈行想说“您别点头了,您有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客气生分的,“有什么事吗?”
艾登还是没说话。他只是拿出西服背心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赵慈行抓了抓自己的自行车把手,手套里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了。“艾先生,如果是林姣的事……”还是她说。
艾登突然道:“赵小姐,你可以叫我艾登。”他说罢走到赵慈行的外侧,很不自然地问,“你现在回学校吗?”
“我先去泰勒面包房。”
艾登道:“我跟你一起。”
赵慈行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笑着问,“还是给夫人买羊角包吗?”她刚也在想,不知道冷的羊角包曦明吃不吃。
艾登顿了顿,说,“她没有说。买一个也行。”
“不给小艾先生带一个?”赵慈行说的有些调侃之意。
艾登摇头,“他不喜欢。”
“那沁东,喜欢什么?”
艾登看了赵慈行一眼,似乎有点惊讶她记得艾沁东的名字。“沁园春的沁,东方的东。我起的。”他说。
“好名字。我想的也是这个沁和这个东。”
“谢谢赵小姐。沁东喜欢牛肉烧饼。”
俩人随意聊着,一起往泰勒面包房走。走到邮局门口,赵慈行看到邮局关着门,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礼拜日,泰勒面包房不开门的。想必老板娘梅兰妮-泰勒从教堂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我想起来面包房不开门了。”赵慈行说,心头有些失望。
艾登似乎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他问:“赵小姐喜欢吃什么,下回如果我过去你们学校给你带点。”声音听着竟有些难得的温柔。
“不用了,谢谢。”赵慈行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又道,“艾先生也不必非得叫我赵小姐。”
艾登好像应了一声,赵慈行也不确定。她换了个方向往使馆区外走,艾登还是同她一道。她想着他回宾馆也是要出使馆区的。
“赵小姐,我可以问你件事吗?”艾登主动说道。
果然还是有事的。赵慈行想。“艾先生,请问。”
俩人还是以先生小姐相称,先前的话算是白说了。
“你为什么来教堂帮忙?”
赵慈行虽不知道艾登为什么问,但还是把缘由细细说来。说到最后,她问艾登,“艾先生又为什么问这个?”她问完,忍不住多说了句,“其实艾少爷要是想查可以轻易查到,你神通广大,跟那些洋人也比我熟。”
“我不是少爷。”艾登缄默了一阵后说。
“那是什么意思?”赵慈行摸不清艾登到底在想什么,还觉得跟这人聊天累得很。可也不烦到她,甚至还会让她紧张。她跟曦明聊天从来不紧张。
艾登只是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她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赵慈行心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你是说那些传闻都是假的?”
艾登便笑了。“我是汉人。”他说,“我不信上帝。我也不觉得你信,所以才问你。你说得对,我可以向别的人打听,但如果本人愿意告诉我,我还是更想听本人的说法。”
赵慈行一时有点恍然大悟一时也更多疑惑了,她实在不知作何反应,便也学着艾登的模样点了点头。
两人这时走到了使馆区的北门。北门进出的人多一些,有些人会望他们几眼,就像那日在四国宾馆里一样。总是一个公认的有妇之夫跟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就惹人瞩目。
艾登对那些目光熟视无睹,出了北门,仍是跟赵慈行同行,看样子丝毫没有告别的意思。
赵慈行刚想问艾登关于叶莲娜当她的模特的事情。旧运河那头传来喧哗的人声。她隐隐听到人们在喊“出事了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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