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一闹后,不知不觉又过了几日。孟府倒是出奇的平静,人人各司其职,什么风言风语都没有。刘僖姊有些遗憾,这唯一的乐子也没了,甚是无趣。但意外的是,孟金缨这丫头倒是与她越发亲近。几日粘缠下来,她这才发现小丫头就是个扮猪吃老虎。长辈面前恭敬温顺,旁人面前高傲不可一世,在她面前则是处处撒娇讨好。这不,小丫头看她家夫子近日无聊,便想法子带着人溜出府寻乐子。
恰逢年关将至,依着姑胥当地的习俗,会在除夕夜和上元节分别有一场灯会,甚是热闹。刘僖姊自打知道了这件事,就时时刻刻挂在心上。那话本子里讲的好,书生才女,美人英雄,花灯美景,绝对是个最佳搭配。至于孟金缨,从来都在府里拘着,好不容易得了位不靠谱的夫子,二人一合计,这是个黄道吉日,宜出门。
姑胥是名城,又历史颇悠久,待节日便更为隆重。除夕与上元灯会是年尾盛世,自是热闹非凡。夕水街与旁的三条街,今晚都是灯会,人流涌动,摩肩接踵,人人都袨服华妆。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二人被这繁华街市满眼吸引,连眼底深处都闪动着光芒,跳跃着明亮的星星。一整条街的火树银花,琉璃灯花,就那么一下子的撞进了眼睛里,强烈的热闹与温暖扑面而来,直叫人心尖儿都是发颤愉悦的。
“夫子你看,那有卖彩画儿的,我们去瞧瞧。”
孟金缨兴奋的拉着刘僖姊窜到一处小摊贩前,对着一堆小彩画儿喜爱的紧。刘僖姊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十分新奇,便与她一同挑拣,最后好像比小丫头挑的还多。
“菱粉糕,好吃的菱粉糕哟!卖糕了!”
手里还掂着彩画儿,二人就又被挤到一处摊食前。摊子上面一块一块的摆了些白色的糕点,十分诱人的模样。
“姑娘,这可是姑胥有名吃食,名唤菱粉糕。是由老菱肉晒干,研末,和糯米粉三分,糖块,印糕蒸,色极白润。这菱粉还有补中之功,可以补脾胃、强脚膝、健力益气、行水、去暑、解毒呢。姑娘要不来点儿?”
小贩是个嘴滑手脚也利索的,知道一般姑娘家都喜甜食,拉着她二人好一番介绍,完了以后立刻拿出油纸包,生意做的十分顺溜儿。
孟金缨喜滋滋的捧着手中糕点,与刘僖姊在这灯火阑珊中穿梭的越发起劲,几乎将姑胥的小吃给尝了个遍,肚儿吃了个浑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欢颜笑语似铃铛儿。
“秫粉包糖,香汤浴之”的水团、“碧油煎出嫩黄深”的油炸面、“姜屑桂浇蔗糖,滑甘无比胜黄粱”的甜粥、“酥蜜裹食,天下无比,入口便化”的乳糕、还有那宋五嫂家的鱼羹、涌金门灌肺、湘水楼前周五郎蜜煎铺、太平坊东南角的虾饺、拐角街尾的朱家元子糖蜜糕铺,数不胜数,眼花缭乱。
“猜灯谜,好彩头,诸位哥儿姐儿走一走,拿个彩头回家喽!”
二人正在一处首饰摊前挑耳坠子,琳琅满目的饰品令人应接不暇,突然就听到不远处又有货郎叫唤,惹得周围人纷纷聚集。二人一番打听,才知这灯会每年的重头戏是灯谜展。刘僖姊对灯谜十分感兴趣,拉着孟金缨也涌了过去。
灯谜尚未开始,台子上戏班杂耍正使劲表演,顶碗、跳绳、柔术滚灯、抖空竹、转碟、换脸,好不精彩,底下鼓掌叫好声一片,颇为热闹。
“好!再翻个!”一个大汉拍手叫好,热烈激动。
“阿娘,阿娘!叔叔有好多脸啊,好玩儿!”小姑娘扯着母亲得袖子,指着台上变脸的戏法,天真无邪的追问。
“夫子,这灯诗展还是有些排场的,许是一会儿有好戏瞧。”
刘僖姊塞了个糯米团子进嘴里,看看周围,几乎半条街的人都赶过来了,确实有排场。恰巧,二人身旁有一位妇人,听得她们的对话,以为是外乡人,便热络的攀话给她们介绍。
“二位姑娘瞧台上坐的那一排人,可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士绅富贾。便是他们每年出资办灯诗展,博个家门好名声。这灯诗展的花灯也是个个精美,手艺巧着呢。除了这些,还有灯王哩。”
顺着妇人指的方向瞧去,台子一旁确实有不少锦衣华服的人。孟金缨悄悄凑到刘僖姊的耳朵边,告诉她台子上那些人认得脸熟,前些时日似都去孟府拜过年。里面好像还有书院同窗胡俊的父亲,胡家老爷。
“那想来确实精彩,常鳞凡介之乐。”
她轻笑一句点点头,两颊梨涡似要甜出蜜来,那些斑驳琉璃的灯火映在脸上,眼睛里是星星的光芒,就连眼角都会渗出喜欢来。
泼天富贵,金山银山,大地都比不上这街市的随意一盏灯火。平凡喜乐,当僖,当喜。
趁众人看杂耍的空隙间,花灯一一摆出,果真如那妇人所言,个个精美,比之方才街市上卖的那些要巧上许多。什么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走马灯等,应有尽有。便连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圆的方的统统都有。
台上的人见底下人兴致已高,便吆喝着开场。
“大家伙儿瞧好了,这上面每盏灯都有独属的灯谜,谁都可以上台猜,若猜中了,便可将花灯和彩头带回家,绝不赖账。待台上这些都猜完了,咱们便可请出今晚的灯王来。先给大家伙儿透个信儿,今晚灯王的彩头那可是无价之宝!”
待灯会正式开始,众人已经结结实实的热闹过了一番,但一听彩头,便又激起十足的兴趣来,吵吵闹闹的听那正式的打锣声敲响。
“且听这第一道:案中案,打一字。彩头一枚玉坠子,刘家老爷赠!”
台上人宣出谜面,第一盏灯是走马灯,又称蟠螭灯。因在灯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故名走马灯。大家伙交头接耳好大一会儿,才有一位书生答出,得了玉坠子。谜底乃一‘始’字。第一个‘案’字的中间为‘女’字,第二个字‘案’指桌子,义扣‘台’。
第一道起了头以后,接下来的也陆陆续续都有人答出。彩头也一轮比一轮好,到最后都是难得的物件了。底下也跟着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气氛越发高涨。约莫猜了有十几轮,台上的那些花灯陆续被人赢去,灯王也是时候出场了。
“大家安静!接下来就是今晚的重头戏了,且都睁大眼睛瞧好了,咱们将灯王请出来!”
众人附和声高,灯王被蒙着罩子抬出。看样子这灯王还不小,黑布一遮,足够的神秘。台上的人卖弄好些个关子,打趣说顺口溜就是不揭黑布,直惹得台下都有怨声了才不慌不忙的将布揭开,瞬间惊艳四座。
“如此美物,人间难得啊。”台下的人看到灯王以后都发出一致的赞叹声,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台上。
“大家伙儿瞧瞧,这盏灯王是一盏六角宫灯,用了僖珠、绫绢、明球、翠玉、白玉、丝穗、羽毛等材料,经彩扎、裱糊、编结、刺绣、雕刻,再配以剪纸、书画、诗词等装饰,制作十分繁杂,价值绝对不菲。”
除却台上人介绍的,众人也还看到这灯王旁还有一周的小花灯,共16盏,每一盏灯内装琉璃杯,点的估摸是纯清的花生油或茶油,无烟明亮,浑身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果真是好物,算的上近几年最好的灯王了
孟金缨惊叹之余便去扯身旁人的袖子,却惊然发现后者身体僵硬不动似是愣住了。
“夫子?你……可是瞧傻了?”
所有人兴奋的世界里,刘僖姊却像是置身事外,灯光停滞在脸上,她整个人就僵硬的站在那里,愣愣的瞧着台上那盏灯,就连手中的糯米团子递在嘴边都忘了张口。
这盏灯……
灯火阑珊,美轮美奂,那灯极美,于她而言却又如此的熟悉,跟奉京长公主府里的那盏一摸一样。
十三岁那年,先惠孝皇后卧病在床,药石无灵。那日,恰逢她的生辰,先皇后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去逛逛长安的灯会。先皇后当时听后并未说什么,她那时尚未建府,课业繁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出宫倒是件痴人说梦的事情。几日后,宫人们将她请至皇后的坤宁宫内,给她瞧了一盏极美的宫灯,华丽炫目,叫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她那时还是个小女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盏宫灯上面还有十几颗僖珠,宫人们说那是皇后拖着病躯亲自绣上的。
“喜儿,这僖珠与你名字有缘,也是极有运气的珠子,常用在佛家的舍利宝幢上。母后亲自绣上去,望你以后平平安安,喜乐一生。”
“卿月花灯彻夜明,吟肩随处倚倾城。母后的喜儿以后也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这盏宫灯一般夺目耀眼,倒是要便宜了将来的驸马呢。”
……
记忆深处,岁月静好,坤宁宫内,是谁温柔怜惜的抚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又是谁用疼爱慈祥的目光看着她一次又一次。那些她许多都未触碰的回忆被妥善安置在心底最角落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守护。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灯仍在,人已故。
“大家想不想知道这盏灯的来历?想知道的吆喝一声来!”台上人哄起气氛。
“想!”
“你倒是快些说啊!别憋着了!”
台上人感受到了台下的气氛,抬抬手平静一番,才缓缓开口道:“要说这盏灯,那可是大有来头。在场的大家伙儿应是都晓得,那镇国长公主刘僖姊……”
“错了错了!如今是御国长公主!”
台上的上正故意卖关子,不想竟被台下的人突然驳斥了一句错处,当下讪讪脸色,赶忙纠正:“好好好!御国长公主,是我方才说错了,给诸位陪个不是了。咱们且接着说,这御国长公主当政多年,听说府内是奇珍无数,异宝万千,便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啊。台上这盏宫灯便是仿的长公主府内的一盏,由当年在宫中呆过的名匠所造,据说是一模一样呢。虽说是仿得,这上头的用料也远比不上宫里的,但那也是实打实的好料宝贝啊。谁若是能猜中灯王的谜面,这灯就归谁了!”
此话一出,底下的热闹终至高潮,便是邻近的两个人说话都要淹没在这一阵阵的鼎沸中。在场众人谁不想赢得这稀罕玩意儿。要知道,单单这灯王上面的那些个翠玉就瞧着值不少银子哩。这要是抱回家了,那铁定有面儿啊!
“既然这灯都如此贵重,想来那彩头更应不逊了!”
底下有人突然大吼一声提到了彩头,众人方才醒悟,这从始至终都还没说灯王彩头呢。而那台上的人正乐得见有人提呢,当下冲着众人颇为底气的喊出口。
“灯王的彩头乃是孟家孟玊的一张字帖,由山南西道的首富胡家老爷赠!”
此话一出,台下一阵沉默,再无人言语议论,都以为是自己哪只耳朵出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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