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折腾,灯王终究还是没能拿到手,心中到底有些遗憾。只不过那终究是个仿的,自己如今江湖漂泊,无物反倒一身轻。从前的事还是看开些的好,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她坐在街摊一边喝茶一边悄悄安慰自己,恰有货郎挑着桂花酒来吆喝,她随手掷钱买了几小坛,在摊上喝了一坛,又掂着剩下的离开。
今夕何夕,姑胥的街市繁华喧嚣,那一弯明月挂在头顶,清辉洒却人间。酒意上头,她步伐曲折的晃荡着身体于人流中穿梭,万千灯花化作眼中迷离,不识一丝凡间烟火。恍惚间,又似乎看到了一条星光斑驳的河流,波光粼粼的蜿蜒至远方,极美。
姑胥的湘水河今夜绽满了河灯,承载了百家愿。日暮斜夕阳,湘水忆秦烟,夕水街与湘水楼由此得名。
恰巧走不动了,她索性停下来,坐在河边依靠着青瓦石台,弯着眉眼瞧远方,瞧湘水河,瞧灯火。她继续醉着,桂花酒香,周围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皆是欢声笑语,令人羡慕,只她一人格格不入。
刘喜儿啊刘喜儿,瞧瞧这万家灯火的模样,你心中欢喜吗?那些政堂里尔虞我诈的日子终究没白过,那一番肆意鲜衣年华也终究没有浪费。可是,又有哪一盏属于你呢?
年少的那盏宫灯被她束之高阁从不去碰触,只因不敢。它承载着母后的期望,也承载着少女怀春时希冀的梦。那一场关于自由的、亲情的、爱情的愿望似乎很早就被她扔了,这一扔便再也没有捡起过。
她思及年少,又忽觉阑珊,仰头饮酒,蹉跎落寞的感慨:“金露寒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清辉月阑荷花灯,火树千娇万盏明。”
忽而一道清冽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竟接了她的诗。她回头去看,却是先前那灯诗展上出尽风头的少年人。
“如此良辰美景,为何姑娘却黯然神伤至此?”
少年人站在她身后,身量已经长成,身姿欣长,说话已然是副成熟语气。他未先说唐突,反倒直接开口,像是认识很久的熟人。
“你这少年,莫不是来问我小徒姓名,家住何处?”
她昏着醉意,眯着眼睛去打量他,视线定格在他腰间的玉珏上,好一会儿才移开。按照话本子里讲的,是不该留下姓名互报家门的。只待二人数年后各自长成,便是又一段姻缘际会。
“小生岑越,方才灯诗展瞧见那小姑娘与你师徒相称,特来打扰,还请见谅。至于那灯王,小生还是想赠与她,望代为转达。”
少年朝她作揖请礼,未有丝毫扭捏之态,大方表明来意,十分的恭谨,似乎与那灯诗台上玩世不恭的少年郎全然是两个人。
“我不能收,她既是拒绝了,我便是做人夫子也没有收下的理由。再者说,小丫头想要的是那副孟玊的字帖,不是这盏灯。”
她此刻看着迷迷糊糊行径放浪,神识却清醒的很。心道这后生倒是有礼,是个识进退有分寸的,没有直接去寻小丫头,反倒跟着她。
少年本以为那娇俏的小姑娘是为着华美的灯王而来,拒赠不收也是顾及颜面。所以他才在台下暗中观察,而后又跟着她口中唤作夫子的人至湘水边。却不想她当真是为了那副字帖而不是美物。不过,她那般的聪明灵动,又怎能与寻常女儿相提并论。可字帖于他亦有大用,不然便是拱手送她也没什么心疼的。
看出少年的犹豫之色,她暗叹这一番小儿女的心思,晃着手中的酒瓶子:“可否让我瞧瞧那副字帖。”
“自然。”
少年出人意料的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从怀中小心取出那用油纸层叠包裹的字帖,双手奉上极为恭敬。
刘僖姊接过东西,打开后看了一眼,笑叹:“果然是假的。”
“假的?”
少年十分惊讶,虽然自己也没有十分的肯定这字帖,但她竟只需看一眼便能轻笑断定真伪。一路跟来,已然看出面前的人并非寻常人,周身气质脱俗。那小姑娘才学惊人,更遑论她的夫子?所以他从一开始便毕恭毕敬,连辛苦得来的字帖也愿拿出。
“假的,它是假的。”
刘僖姊将那字帖举国头顶,对着月光呵呵傻笑了两声,连道两声假,醉眼迷离。然后她竟突然放手,那字帖便随风飞入湘水,单薄无依,混在了同万盏河灯中。
少年本能倾身去抓,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字帖飞走,完全看不到踪迹时他低头带着深意去打量这醉了的人,不知为何竟全无恼怒之意。不想她却突然抬头,与他视线直直撞上,傻傻愣愣的盯着他,说了一句令人更为吃惊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与你兄长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若是不认真细看便就看不出来了。”
“我兄长?姑娘你……”
少年神色骤变,惊诧出口,然话还未说完就又被打断。
“你方才问我为何黯然神伤,你可知逛花灯会是我从小的愿望?我在孟府眼巴巴的等了好几天,还费了好些心神打扮呢。从前朱墙红瓦,高台楼阁,你是最晓得我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可怜过活。如今一尝夙愿,是热闹了许多,可此身欢愉过后便是空虚寥寥,我也不知自己还有哪些不满足的。不妨你告诉我?你一向最有主见了。”
“姑娘,你吃醉了。”
少年见她痴傻娇憨,两颊红晕,那一汪清泉似的星亮眼睛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透过了他看向很远的地方。她满口乱言,语气却亲切带着些依恋,约莫是认错人了吧。亏得方才提起兄长他还吓了一跳呢。
“我没认错,可否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仰慕孟玊?”
她眼中滑过一丝清明,抬头又灌一口酒,冷风吹拂了发梢,方才还温温的桂花酒此刻已经凉透,下肚后冷的她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
“仰慕自是仰慕,天下读书人能有几个如孟玊那般,孟玊之才恐终其一生我等也无法望其项背。但我此番花费心力寻他的字并非为了私藏,而是另有它用。”
“何用?”
“今年入冬以来,山南屡有大雪,八郡路边不知有多少百姓遭难挨饿,无衣避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夜姑胥这一番盛景对比之下,倒是愈发可叹。
“你一介布衣,何苦忧哉?莫不是追风清谈罢了。”
她轻蔑的开口,玩弄着酒瓶子,
“位卑未敢忘忧国,布衣又如何?帝都京师城内,左相岑怀已经奏请新帝,朝廷拨了大批的赈灾款粮。如岑相这般位高权重者自有能力做大事,我等也该钦佩敬仰。可那粮车经山南关却被山匪尽数劫去,且山匪放言,若要换粮唯有孟玊之字。故此我赶来姑胥,为求一字。若能为国助力,便是寻常布衣也应义不容辞。”
脚边的酒瓶子晃荡着碰了几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少年说的慷慨,她却好像没有在认真听,只突然指着一个方向,看着少年又痴傻笑了起来。
“仙人变化为白鹿,自此乘风归去兮。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少年皱眉,朝那个方向看了去,却是遥远的黑幕天边。再回头,却见她支手倚石台,闭上了眼睛像是醉极。
“良辰美景不多叨扰,小生告辞。”
少年转身离去,那盏美丽的灯到底没能送出去,心底无限失落。他忍不住再回头,那人依旧闭目没有睁眼,与背后湘水河融为了一体,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酒瓶子。
“玉指动夜光,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他感叹一句,转身消失在夜幕间。
石台边她慢慢睁眼,看那少年的背影隐没在灯火中,眼神飘渺如镜花水月,缓缓启唇。
“那年我在碧华宫里也眼巴巴的等了好多天,穿上了最美的衣衫,戴上了最美的首饰。可是……你没来。”
你不晓得那天的晚霞有多漫长,一寸一寸移过朱红宫墙;你不晓得那天的微风里夹着我最爱的太阳花香,一丝一丝沁入心脾;你更不会晓得我心中柔肠百转,一点一点懵懵懂懂。
可是,你没来,你竟没来。
我独自想了一晚,原是你心中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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