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柳之回杭州的事情,并没有和苏家提前打招呼。她是自己提着行李箱到了家门口,才被门童认出来的。
她进了家门,把东西交给了丫鬟,就去了苏老爷子的书房。老葛身为苏家的管家,是看着苏柳之长大,自然很清楚她。也没有说派人去请她父亲回来,只和她说了这书房每天都按照她的要求在打扫。
茶具定期用茶水滋润,没有干裂;棋盘上也还有棋局,像是有人刚刚还在博弈。
但,过于一尘不染,少了烟火气息。
苏柳之坐在了罗汉榻上,伸手从棋碗内拿颗棋子,想像以前一样和苏老爷子对弈一番。可都要落子了,她又收回了手。
静坐了很久,她才开口。
“爷爷,绵绵在上海认识了个人想同爷爷说一说。他叫乔楚生,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他是小时候村里闹旱灾,逃难到的上海。他呢,在十六铺扛过大包,在码头表演过戏法……后来,机缘巧合递了拜贴,入了青龙帮。赤手空拳,拿命相搏,成了上海滩的八大金刚。大家会称他一声乔四爷。如今他是上海租界巡捕房的探长。”
“他,不是个君子,但绝非小人;他并不光明,但非常磊落。他……是绵绵的心上人。”
“绵绵,想嫁给他。”
她从小就是佟氏教养,但是佟氏终究过于严肃。大概是隔代宠吧,苏老爷子对她却是从小的疼爱。在感情上,祖孙两人更为亲厚。
从小到大,无论有什么事情,她最想先分享的,也都是苏老爷子。
这些话,虽然是女儿家的心思,她在乔楚生面前也还有三分害羞。可此时此刻,她说的却极为坦荡。就像是小时候吃到了一颗从没有吃到过得糖,就会欢喜的和苏老爷子说一说一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舒展了笑颜。大概是把心思吐露了出来,一些决定也变得越发明朗了,所以自己也感到了轻松。
她父亲是在天色变暗的时候才回来。苏柳之去到前厅的时候,她的父亲坐在主位,脸色不是很好。
看见苏柳之,脸色更是沉了一分:“你还知道回来。”
苏柳之挑了下眉,有些疑惑这个开场白。
毕竟沈绍荣他们也都为了这件事情特地赶回了杭州给他们家老太太一个交代了。苏荔松的事情,怎么着都应该传回来了。不然,他们的神情也不该会是如此。这次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事情,她父亲不好直接发作。可李氏怎么也如此这般沉得住气了?
她扫了眼对面坐立不安的李氏,淡淡的开口:“与其被你们打电话叫回来,不如就自己回来吧。”
“你到底把我儿子怎么了!”
李氏终于按捺不住,在苏柳之都还没完全入座前就自己跳了起来。苏柳之没理她,坐下之后,还低头喝了口茶。
“你说话呀!你到底把我儿子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你应该去问问你儿子,他自己做什么。”
“他……就算他做了什么。那他好歹是你哥哥,我们好歹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说?非要闹到巡捕房,弄的这么人尽皆知,苏家的脸面都没有,难道你自己脸上就有光彩了?一个女人,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害臊!”
呵!
苏柳之冷笑了一声:“我可没你这么大度,把他当自家人。不过,你放心,我在上海滩还算有几个朋友。苏荔松是谁没人知道。苏家的这层脸面,也还在。”
李氏被噎的死死的,却又不敢对苏柳之发作。只好转身去和苏父哭诉:“老爷!你都听见了吧!你听见苏柳之是怎么说的了吧!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肯定是苏柳之这丫头使坏!我们荔松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就中计了呀!小时候,小时候她就打过荔松,你忘了吗?我们荔松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呀!”
“当年你儿子怎么挨的打,你不知道吗!她打完之后,主动认了家法。你儿子回来之后敢认吗!你儿子如今的下场,全都是你惯的!”
苏柳之面露了一抹嘲讽。对她父亲而言,她全是她母亲教的;苏荔松就全是他母亲惯的。左右,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老爷!!”李氏哀嚎了一声:“荔松他是不懂事,但是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呀!是我惯坏了他,那我替他受罚。求您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吧!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儿子他娇生惯养的,怎么吃的了这个苦啊!”
“好了!”
“老爷!”李氏不依不饶:“他可是苏家唯一的儿子啊!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苏家是要绝后的呀!”
“行了!你给我下去!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苏柳之作壁上观,一句话都没讲。看着李氏愤愤不平的离开,她面色不改,心底却也是有点奇怪的。
因为,苏父对李氏的态度,真的很奇怪。若是按照以前,那可是……
“李氏虽然不懂规矩,但她有句话说的没错,毕竟是一家人。”
哦,是她想太多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明白。所以,刚才也说了,在上海的时候也不曾声张。”
“你是在指桑骂槐?”
“是受教。”苏柳之站了起来:“父亲没什么事情的话,我舟车劳累,想先休息了。”
“你站住!”苏父喊住了苏柳之,问她:“你还是觉得当年的事情是我错了?”
当年的事情……
苏柳之轻笑了一声:“子不言父之过。”
“好一句子不言父之过。父之过……养不教啊!苏家百年清名,竟然出了你们俩个不肖子孙!你,我问你。你和我说实话,你和那个乔楚生,究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苏柳之转回了身子,毫不犹豫:“两情相悦。”
“大小姐!”
“老葛你别插嘴!让她自己说!你再说一遍!”
“说几遍都一样。两情相悦,非他不嫁。”
“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之心!”苏父被气的连着拍了两下桌子:“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他现在是租界探长,可他以前呐!那是个黑帮!无赖!你简直,你简直……”
“我若有违家训,愿领家法。”
苏父大概是被气得不行了,听见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苏柳之根本不是为了苏荔松的事情回来的。而是为了乔楚生。今天她受了家法,以后谁也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说事。而且,第二天就会有消息传去北平,她的外祖父不出几天就能知道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她是回来,就是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的。
苏父连说了几个“好”,指着苏柳之:“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心怀愧疚,我就真的不敢打你!”
“我从未如此想过。”
苏父怔然,亦是勃然大怒。
“……老葛!上家法!”
老葛依旧面露不忍,可苏柳之本人却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那是祠堂的方向。
苏柳之脱了外套,摘了自己的首饰,跪在了祠堂正中央。
“老葛,给我打!打到她认错为止!”
老葛拿着戒尺,没有动手。
“打吧。”苏柳之说。
老葛叹了口气,扬起了戒尺。苏柳之决定的事情,就算是她爷爷也改变不了。
一下又一下,打到了苏柳之的背上。
苏柳之挺直着自己的脊背,望着前面的祖宗牌位,一声不吭。
她心悦乔楚生,也心疼乔楚生。乔楚生的过去,她没有参与。虽不介意,却也无法改变。既然没有参与,也无法改变,那就和他一起承担。
他在这颠簸流离的社会上赤手空拳闯出了一番天地,快意恩仇,也从未犯过江湖大忌,从未泯灭良知。因为她而被人指指点点的这些繁文缛节,她替他受下。
杭州的冬天,其实是湿冷的。苏柳之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寒风一吹,更是冷到了骨子里。这样的温度,戒尺打到身上,就算不是皮开肉绽,也是瞬间红肿。
苏柳之攥紧了手,紧紧的咬着牙关。
老葛皱着眉,打完了所有的戒尺,连忙想去扶她。可却被苏父制止。
“你可认错!”
苏柳之抬头,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父亲:“何错之有?”
这个眼神,让苏父想到了苏柳之的母亲。他怒极,从老葛手里夺过了戒尺:“好一个认罚不认错!你当真和你母亲一样,永远都不知道服软认错!为父今天一定要打到你认错为止!”
“啪!”
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比刚才的都要清脆——苏柳之徒手接住了那一下戒尺。右手握着戒尺,略有踉跄的站了起来。
她直视自己的父亲,目光森森。她可以受家法,但是对她实行家法的人,绝对轮不到他的父亲。况且……
“未娶先养外室欺瞒正妻的是你;不顾纲常伦理独宠妾室也是你。犯错的是你,却要我母亲先服软认错?这是个什么道理!”
苏柳之天生一双桃花眼平添多情。即便没什么表情,也总是醉人的。可如今,这双眸子目光如炬,迸发出寒光,让苏父身为父亲却心头一颤,往后跌了一步。
苏柳之看着自己的父亲如此,忍不住苦笑一声:“父亲,母亲对我严苛,可却从没有逼迫我什么。她虽然恼我不爱学规矩,也有过严厉的责罚。可罚过了,也就过去了。唯独一件事情,她虽然从不罚我,可却是要我一定要做的。那便是和我说,你永远是我父亲。”
苏父错愕不已。
半晌,他像是要解释一般的开口:“我,我……我当初,当初同意沈家的提亲。其实也是因为,沈家人和我说那是你母亲给你定下的婚约。我,其实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这,也是苏柳之不知道的。
她好似明白了一些李氏和她父亲之间微妙的变化。或许对她母亲而言,是些许慰藉,可对她并不是。她亦没有任何的感动和无憾,相反觉得可笑。
她也的确笑了一声。
“母亲生前,你无所作为。死后……这般惺惺作态,又有何意义?”
苏柳之离开上海的第二天,租界又发生了一件命案。死者是《新月日报》的主编,何有为。由他牵扯出来的,是十年前的一桩歌女杀夫案。当时作为调查记者的何主编对这件事情进行了持续报道,使舆论哗然。歌女叶瑛顶不住社会压力,承认了罪行。
乔楚生和路垚排查了和这件事情相关的所有人,认为刚刚从法国回来的楚家少爷,楚铭有很大的嫌疑。
楚铭曾经疯狂追求过叶瑛,后来叶瑛嫁给了别人逐渐退出演艺圈,也就不了了之。后几年叶瑛重回演艺圈,楚铭又展开了追求。叶瑛杀夫的事情发生后,楚铭还为她作证,称当时两人在一起共进晚餐。后来叶瑛杀夫事件不断的发酵后,楚铭被认为是叶瑛的同谋,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就去了法国。
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是如果一个人心里有恨,那这十年,也就不算什么了。
但是,他们前脚刚去过楚铭家,后脚第二天,楚铭就“畏罪自杀”了。死法和当年歌女杀夫案中的死法一模一样。
现场像极了自杀。但是凶手却露出了破绽。第一,楚铭有强迫症,酒柜里的酒都是一样的摆放,唯独一瓶的商标方向反了。第二,楚铭有洁癖,所有的餐具洗完之后都必须要用干净的毛巾擦干,但是桌子上倒扣的酒杯上面却有水渍。第三,楚铭吃药已经习惯了用红酒就,可这次现场却故意留下了一杯水。
“那你觉得是谁呢?”
“我觉得童丽很可疑。她不是想和我们合作知道案情的进度来写报道在大公报立足吗?”路垚振振有词:“这样,我们将计就计,晚上你去和她吃饭,就说楚铭是畏罪自杀。在给她的案件里信息里挖两个坑,看她会不会露出破绽。”
乔楚生眉头一皱:“凭什么要我去啊?”
路垚一本正经:“不是,我连长三堂的姑娘都搞不定,更别说这个童丽了。她一看就是道行比她们高的多得多了。这种,只有乔探长你这样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才能应付啊。”
“谁,谁经验丰富,身经百战了!路三土,我警告你,别以为绵绵不在你就能胡说八道。”
“哟哟哟,瞧你这样子,苏柳之没告诉你她不喜欢这个乳名啊。”路垚极其嫌弃乔楚生现在这副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样子,随口怼了一句。
“为什么不喜欢啊?”
路垚愣了一下,接着又从善如流:“……你去和童丽吃饭我告诉你。”
“我看你是想和贝姐吃饭吧?”
看见没有自己脚大的狗都能一蹦三尺高的路垚:“不带你这样威胁恐吓我的。”
“行了,你不就是想要人家给你的二百大洋吗!”乔楚生毫不留情的戳穿他。
童丽也是新月日报的记者。如果说白幼宁和苏柳之就是掐两句的关系,那她和这个童丽就是死对头。何有为被害之后,新月日报没了主心骨,童丽就想要跳槽去大公报。并且,想借这个案子的追踪报道在大公报立足。
为此,还胆大包天的开车跟踪了他们,为的就是想知道案件的进展。并且愿意给出二百大洋的线人费用。
被戳中心思了的路垚舔了舔嘴唇,嘟囔了一句:“那毕竟是钱啊……”
乔楚生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财迷行为不作点评:“要去你自己去啊。我反正不去。”
“但是,童丽是真的可疑。她和白幼宁死对头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怎么就这件事情跳出来要和我们合作了?而且那天去报社你也看见了,何主编又是给人送水果又是给人带特产的,很明显是对她很照顾。我也问过了白幼宁了,平时童丽和主编的关系很不错。很多报业联谊,主编都是带她去的。我还去问过申报的人了,日常聚会,童丽和何主编的关系很融洽。现在主编出事情了,她扭头就跳槽,一点都不难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见乔楚生有了松动,路垚再接再厉:“你该不会是怜香惜玉了吧?还是你看她知性优雅,风情万种的,怕自己把持不住啊?”
“我揍你一顿,你看看我会不会手下留情。”乔楚生阴测测的威胁道。
路垚一点都不害怕:“反正你要不去的话,我现在就给苏柳之打电话说你见异思迁。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这案子没破也去不了。这个误会够你喝好几壶的。”
“宁拆十座庙,不坏一桩婚,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啊,所以你要是去吃饭了,我就和苏柳之说你这几天肝肠寸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乔楚生:……
他指着路垚憋了半天:“她说的没错,没什么报应比认识你更恐怖的了!”
于是,乔楚生应邀去和童丽吃了顿饭。
他擅长交际,一顿饭吃的,公事公办,滴水不漏的。
“我还以为会是路先生过来,没想到会是乔探长你。”
“他胆子小,怕幼宁打他。但又实在舍不得你给的这笔费用。”
童丽笑了:“那你呢,不怕苏小姐吃醋吗?”
乔楚生舔着后槽牙低头笑了笑:“报备过了,经过批准的。”
童丽笑得更灿烂了:“没想到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乔四爷,居然惧内啊?”
乔楚生丝毫不觉得丢人。毕竟是自己选的姑娘,得宠着。至于一不留神宠成个小祖宗,那也只能供着。
不过,在面上,他还是装模作样回了一句:“是尊重。”
童丽低头笑了笑,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聊了聊案情。
因为乔楚生把消息给了童丽,童丽自然就写了这片报道。何有为是被一只钢笔戳破了大动脉而死。但是这点,乔楚生并没有告诉童丽,更别说是什么牌子了。但是童丽却写的很精准。
而且,他们为了逼真,这件事情没有告诉白幼宁。童丽的报道出来之后,白幼宁自然拉着路垚去了大公报闹了一场。路垚当时手上拿着法棍,在争吵之中不小心掉了一根。童丽捡起来,还特地将它换了一边放进购物袋。把法棍换一边放进袋子里,这是法国人才有的习惯。
以这两点为突破口,顺藤摸瓜,他们确定了童丽就是当年被亲戚接去法国抚养的,叶瑛的女儿。只不过在法国的时候,和真正的童丽换了身份回了国。这两起案子,都是她做的。
童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很清楚当年的案子,根本不是她母亲干的。可她认为,就是因为何有为的报道,和楚铭的销声匿迹才害得她母亲如此下场。所以,她恨这两个人。
但其实,十年前的杀夫案,应该是杀父案。
十年前,童丽她的父亲染上鸦片,经常虐待她和母亲。童丽当时建议她的母亲离婚了,可她母亲却因为舍不得她而没有同意。于是,她为了保护母亲,就痛下了杀手。原本,她也应该死于那场一氧化碳中毒的。只可惜,造化弄人。
叶瑛用生命换来了自己女儿能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她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童丽是很可怜,但她却也实在没有任何资格去评判何有为以及楚铭。更没有资格,行使这样的权利。
把童丽送进了巡捕房之后,乔楚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想到了自己的小姑娘,当年是先自己受罚之后,才以家法论家法的。
“想什么呢?”
“没什么。”乔楚生随口回了一句。然后又问:“你还没说,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乳名呢。”
路垚噎了一下,他当时就是随口一说的……但他急中生智:“因为她这两个名字加起来,就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后半句,你懂的啊。”
乔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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