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庸俗喜剧

    01

    矫揉造作的新电影，充斥着无聊夸张的流行文化，导演对此驾轻就熟但观众丝毫不买账，他们似乎更喜欢在清新高雅的片子下面展现真知灼见，因而评论里刷满了“尴尬癌”“烂爆了”等一溜批判语句。苏沐橙点了一串赞以后，回答了她的答案：影片充满平庸感，表演内容十分刻意像是故意营造出不自然的人造感来吸引喜欢浮夸的观众，恶趣味糟糕又媚俗。

    “苏医生今日的评论好生委婉。”

    苏沐橙回复他：的确留了些情面，导演想模仿你最钟爱的莎士比亚令我有些心软，只是能把罗密欧朱丽叶的浪漫爱情悲剧弄巧成拙做成这幅模样，我无法买账甚至想对烂片说一千次的晚安让它赶紧滚远点消失在我视线里。好了你也早些睡，明日还要专程从G市过来。

    黄少天回复她：“晚上没有你的光，我只有一千次的心伤，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

    苏沐橙扯出一个笑，让这厮慢慢心伤与晚安去，恋爱多年黄少天居然愈发矫情，她明天还有场手术要做，若不是重要纪念日她根本不会给他烦自己的机会，算了还是问问黄少天她明天穿红裙子可好？免得早晨醒来消息99+全是晚安跟催命符一般，说莎士比亚骗人，罗密欧如此说了后朱丽叶待他万分温柔并与他约会，而他黄少天照学后女友苏沐橙却如此冷漠引人心伤，仿佛忘记之前他还极度推崇这个戏剧。

    很聒噪。

    苏沐橙回：晚安，明天见。

    02

    苏沐橙坐在海底捞时仍觉有些昏昏沉沉，黄少天关心地问她怎么回事，苏沐橙笑笑表示可能是在手术室里太久，于是她得到男友一瓶六个核桃的关心：补脑。

    “小姐你们这里有牛奶吗，我男朋友想长高一些。”

    黄少天气到跳脚，苏沐橙神清气爽，两个人针锋相对地聊了些最近的日常，苏沐橙状若无意地问：“月底有个抽象艺术画展，副院长送我两张票还暗示我如果无事可以和她刚留学回来的儿子一起去看，我说我有男朋友还给他们看了对戒但大家都说除非某天我结婚了，否则坚决不信，少天你怎么看？”

    黄少天差点呛到，他拍桌子表示愤怒说，这些人忒得寸进尺连对戒都不信，沐橙别慌，我婚戒早就备好了改天就向你求婚，让你体验中世纪欧洲公爵女儿奢华高调的幸福感！想结婚就直说暗示什么呀咱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侬我侬何必如此，我十八岁考入医大那天就决定有生之年必须娶到苏沐橙！不娶不是人！

    苏沐橙刚想笑，服务生就过来了。她收了笑容扮正经淑女，那边黄少天忽然严肃地说起了奇怪的话语：对不起沐橙我遇到事情要耽误一会，电影你先看，我等你影评！她听完觉得摸不着头脑，目光追随他而去时却看见服务生抱着一只超大的布偶熊走了过来。

    “小姐您是一个人吗，本店为您准备了熊玩偶陪伴。”

    苏沐橙指指黄少天离开的方向说不是，我男朋友陪我来的只是有事先走了。黄少天经常约会半截时就跑掉或者来之前迟到，她为此和他抱怨过多次，每次黄少天都哄她说“哎呀美色误人每次一想到你我就纠结犹豫所以来晚啦”各种有道理。

    服务生说：“小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啊！”

    窗外从天而降轰隆一声，苏沐橙痴了半晌去付钱，服务生提醒她大雨即将到来不要在室外久留，她嗯嗯地敷衍了一通后出去拦了辆出租车，等到哗啦啦的雨点落下时，苏沐橙早已浑身湿透地站在了护士站那里，惊了值班护士：“苏医生今天不是你的晚班你怎么回来了，赶快换衣服擦擦水免得生病了……你脸上哪儿沾上的花瓣？”

    她勉强地笑了笑转身径直去了办公室，打印机嗡嗡运作时，苏沐橙躺在废弃手术台上紧闭双眼，在灯光刺激下眼前没有十分黑暗，忽明忽暗本就身在人间，但她有种将死之人的不甘与恐惧，一颗心简直凉到冰点，恍若半只脚踏入地府深渊。

    黄少天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她问自己，她说不清，这几年来她无数次想体会这种感觉，或是坐在浴缸里想要整个人埋在水中，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想要对准左胸，登山时想要纵身跃下，安眠药恨不得一次吃完，但每次都不得要领，黄少天总及时对她说：沐橙，电影你先看，我等你影评！黄少天最喜欢她吐槽电影时那锐不可当犀利模样，说的话可有道理，于是她评论了一部又一部庸俗喜剧，只苦苦守着这异地恋。

    辞呈已经打好了。

    异地恋太苦啦，她这般想，她该去哪陪他呢？G市吗？不，她记错了，她要考美院，他当初为了和她在一个地方留在了当地医科大，没有去旁的地方，可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异地恋。苏沐橙回到桌子旁抽出张纸开始画黄少天，今日天边阴云密布找不到太阳，然而她知道太阳藏去了哪里，太阳藏在她笔下，藏在她眼中，藏在她心底，黄少天就是有赤子之心的小太阳，走哪暖哪阳光灿烂，可她心好凉。

    “靓女今天又有美女要我联系方式，但我都没有答应，可见我是一个不为美色所动之人！”

    苏沐橙不服，难道她不美吗？

    “你比戏剧里描述的欧洲公爵的女儿还要美！我因你而美色误国！”黄少天极端推崇罗密欧朱丽叶，虽然里面情话酸酸但他学了之后会不害臊地说给苏沐橙听，夸人也是那套，不要面子一般逗人开心，苏沐橙笑他才是矫揉做作新电影，庸俗的不行。这时候黄少天每每会吻她，两个人闹了一通之后感情更好，嘻嘻哈哈好不快乐。

    他们约会最喜欢看电影，其次是看画展。画展是因为苏沐橙是美术生，黄少天经常要当她模特，苏沐橙说行啊行啊，你把衣服扒了我要画裸模！黄少天脸红好像终于被治住一般，但是过不了几秒又原形毕露：要脱裤子吗哎我还不想进展这么快毕竟咱们还没到结婚年龄！

    苏沐橙怒于此人无耻：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黄少天说不急不急，别看你是学美术的但我耳濡目染也会很多，我要亲手设计咱们的戒指，设计好多好多选一个最好看的献给我最心爱的沐橙，晚安！

    他推脱话题装神秘时总会说晚安，如果是白天他选择打一笔饮料钱：“这就是庸俗的爱情。”

    庸俗的爱情好啊，苏沐橙虽然吐槽电影狠得厉害，但她喜欢庸俗的爱情。轰轰烈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庸俗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气息十足倒也适合他俩，可惜黄少天非要学临床每天太忙了，他们少有机会走街串巷。不过不急，未来很长。

    黄少天说不娶她就不是人，苏沐橙想，黄少天吃柠檬啊你真的不是人，你娶我啊。

    你是哪里的孤魂野鬼？

    她抹了把脸，花瓣静静躺在手心，是片白菊花瓣，想来是她抱着那束白菊哭时不小心沾到了脸上，苏沐橙闭眼把花瓣揉碎扔掉，收拾东西拿起辞呈利落走人。

    当医生真不适合，在医院整日里看人情冷暖、生老病死她在读研时就看够了，也不差这一年，还是回归以前的生活一边画画一边看书考学吧，她上次去医科大的时候听说医科大和G市医大近日联袂起来招讲师和助理，恍惚还记得有人说某某学长很是积极签了遗体捐赠证明，又不能加分搞什么自觉，倒不知道谁开了先河后来竟成了一种男孩子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风气。

    幼稚至极，这种有些咒自己死的行为，主角死了的话是浪漫悲伤英雄主义，若是活着拍出来一定是庸俗喜剧。苏沐橙记得清清楚楚，她刚入学时前天晚上黄少天喊她看电影，她等啊等听到人家说隔壁医科大出了事，然后她就接到电话说：苏沐橙你快来医院，少天不行了！

    苏沐橙觉得现在诈骗电话技术越来越厉害了连他男朋友名字都知道，黄少天明明刚才给她打电话说让她先看电影，怎么就不行了？可是这电话号是黄少天本人的，他手机丢了吗？她犹疑间身边有人聊到此事说：听说是有人寻死，被一个大一的男生给救上来了，寻死的没事，但那个男生出事了。是溺死吗？溺死好惨的尸体都会发涨！不不不，他突发心疾了！我朋友说，好像是叫黄少天，人还挺帅的……

    她赶过去的时候有些迟了，苏沐橙从没听黄少天说过他有心疾，她想这人可真自私随时随地可能去世怎么还要跟她谈恋爱，不怕自己哪天出事撒手了对她不公平吗，真是个混蛋，混蛋啊，求你好好活着，你若是死了，我必定恨你一生。

    她要恨他一生了。

    他脱掉的外套里有对戒指。

    她不相信。

    按照庸俗喜剧来说，结局一定有所反转。罗密欧与朱丽叶都从甜蜜爱情反转到了生死离别，她的黄少天不应该笑嘻嘻站起来说吓到你了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吗，她想说混账你下次别开这种狗屁玩笑本小姐不喜欢，你要吓死我了啊，可是她没有说，因为黄少天真的不是人了，他因为自己有病才学医，苏沐橙站他墓碑前骂他说你真的有病。

    过了半晌她说，我真的有病，我为什么要喜欢你，黄少天你何德何能让我耽误一生，我要开始新生活，我要谈恋爱，拜拜。

    她也有病。年少多年的爱恋太深刻，她会幻想黄少天还活着，他对她说一起看电影一起约会，她说晚安明天见。如果不是旁人戳破她的美梦，她真的会自导自演这庸俗喜剧到最终，旁人介绍对象又如何，催婚又如何，追求又如何，她戴上戒指假装男朋友还在假装是异地恋，但是终究敌不过服务生一句“小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啊”，哪还有什么明天见？

    苏沐橙应聘时看到了她当年的教授，教授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不声不响退了学复读一年考了医科大，分明在美院高校为何要退学？她的理由也不全是胡扯八道，我要当黄少天学妹替他完成学医的梦想。

    扯淡，她替够了。

    苏沐橙以为她可以应聘成功，但教授却皱眉表示，解剖学助理不适合她，苏沐橙说您不能性别歧视，教授叹气说好你可以破格试一次，如果你愿意哪就继续好了。

    苏沐橙跟着试了一次，听说G市医科大很重视此次合作，还专门带了罕见的大体过来帮忙。本市医科大的大体多是病逝老年人，苏沐橙对于所谓罕见也十分好奇，她屏住呼吸跟着鞠躬，抬头的瞬间只觉呼吸都停住时间也静止，十几年相伴匆匆飞驰而过。

    多么熟悉的眉眼，她最喜欢画的意气风发、跳脱潇洒的少年人。

    黄少天竟然还把自己捐给了G市医科大，想来是不想被她发现，她年年拜祭的竟然是空墓，连他的鬼魂都不会去的地方，难怪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好狠心，都不让她梦到他，就这么想让她彻底忘掉他？

    想想现在十几年过去，要是当年投胎的话黄少天估计都开始早恋了，他是真喜欢她，因为她所以他想活下去想要珍惜生活，胆大包天和她恋爱，她也是真喜欢她，可是她就算现在去死，他们再得见的时候也已经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个十几年，不可能在一起的。

    苏沐橙想，她要是认真活到七老八十的话，兴许能赶上黄少天下一次投胎，这样两个人同龄投到一起，没准能在奈何桥边遇见再续前缘，这个结局还可以，是大家都喜欢的大团圆结局，她泪流满面地笑了笑，多么刻意营造出的人造感，多么狗血又庸俗的喜剧结局！她要化身喷子喷一句，尴尬癌，烂爆了！

    但总体上有可取之处，因为它赋予廉价的与艺术无关的物品以美学意义，纵使该作品是失败之作，然而至少是有效率的庸俗——听起来很美的故事，虽然她的人生无比失败，然而的确还能在土里团圆，百年后都是地府一条鬼不是吗？

    庸俗喜剧就庸俗喜剧，不似罗密欧朱丽叶。

    至少是喜剧。

    03

    苏沐橙活了六十七岁病逝，寿终正寝，她饮了孟婆汤，忘却了一切走过奈何桥，在尽头处忽然似是有感应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问孟婆说：“婆婆，今日她可有来？”

    孟婆摇头：“少天你别等了，快些投胎吧，婆婆每日要见的的人忒多，手里又没有名单，真找不到你描述的那非常好看的小姑娘。”

    年轻人说：“那我再等等，是我之前疏忽，她今年好像六十七了已经不再年轻，麻烦您帮我留意一下年长的老人家吧，我想和她一起转世，这样还可以再续前缘呢。我倒希望她福寿绵长一切平安，只是等了太久了。”

    苏沐橙漠然地收回眼神，那人是谁？

    黄少天抬头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就此错过，老天爷恶趣味糟糕又媚俗，连庸俗喜剧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