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和胳膊不是我派人打断的。”
夜风寒凉,雷声阵阵,一道闪电划过,伴着惨白的光,男子低沉冷冽的嗓音传入傅长安的耳中。
本已闭了眼只等断气的傅长安嗖得瞪大了眼,枯瘦如柴的手骤然紧绷,死死握住床沿,她的嘴一张一合。在这样的夜,她一张惨白扭曲的脸,仿若恶鬼。
符白岩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亦如少年时那般的俊美,只是眉眼间都是阴郁,见此情形,他亦是无动于衷,只平静道:“是我的母亲。”
傅长安怔怔的看着他,又跌回床褥,这一下,感觉骨头都要散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害得符白岩不能人道,作为他的母亲,自然是对她恨之入骨。会派人对她下黑手,又有什么奇怪的?这么多年,深宅内院,她的公主婆婆对她的磋磨亦历历在目。
符白岩过的越不好,昌平公主对她的折磨就越毫不留情。
她明明可以走,符白岩也说了,放彼此一个活路。
她偏不,她恨,她怨。于是,越陷越深,越痛苦越扭曲,直到将彼此逼入绝境。
可是,为什么?偏偏先死的是她呢?
她以为,她一定会将他先磕死呢。可事实是,陷在泥沼中的只有她,她像个困兽,更像恶鬼,将自己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他位极人臣,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虽然不能人道,没有娶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他还是有自己的后人,还有小意温柔的侍妾。除了不能当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什么都不缺。说到底,输得一塌糊涂的只有她自己。
“峰儿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符白岩丢下这句话,施施然起了身,眼中的嫌恶随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渐渐消失,最后只剩茫然。
峰儿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哦,对了,他们之间的恩怨,便是从峰儿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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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父亲本是结义兄弟,傅威是当世七大高手之一,曾数次救过符齐顺性命。有这层恩义在,二人饮酒作乐之时少不得要开个结儿女亲家的玩笑。当时先帝与二人交好,半真半假,亲自给保了媒。
只不过傅威的老大是儿子,老二夭折了,老三才得了个小女儿。生傅长安的时候,傅威已经四十多了,都有些老年得子的意思了。
那年进京述职,傅威意气风发。见人就得瑟炫耀宝贝女儿漂亮可爱。宴席之上,众人都喝大了,提及当年戏言,众人就开始起哄。先帝为表荣宠,御笔亲书“天赐良缘”,还赐了一对价值连城的龙凤同心佩。
符启顺只有符白岩这么一个儿子,这婚事自然救落到了符白岩和傅长安头上。
世人眼中,一个是尚了公主的镇国公,一个是凭借军功封妻荫子的镇西大将军。倒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傅长安十三岁那年冬,赵国突袭西沉关,镇西大将军傅威被亲信出卖引入圈套,斩于下马坡,悬尸于西沉关城门,暴尸三月,风吹日晒,最后热油淋之,一把大火,尸骨无存。傅夫人携家中女眷,一路北上逃命。途中,嫂子与侄儿又被贼匪劫掠杀害。傅夫人身负重伤,幸而来接应他们的镇国公及时赶到,救了她们一命。
晋国丧葬旧俗,守孝不过年,意思是家中长辈亲属去世,守孝期只在当年,无论是年初还是年末,翻过年守孝期就结束了,若要嫁娶一切自便。
傅威当年冬去世,等她们娘俩辗转到达京城,已是次年正月。
傅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求了镇国公允诺,在她临死之前为俩个孩子办了婚事。
镇国公应允。
然而,昌平公主是不乐意的。
符白岩亦然。
此后又是一段难解难分的纠葛。
最终,符白岩还是屈从了。
只不过,成亲的当晚,边陲告急,符白岩连盖头都没来得及掀,急急点兵奔赴战场。
待五个月后他凯旋而归,却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身怀六甲,他说那孩子是他的。
傅长安只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父母兄长还在世的时候,她是家中捧在掌心的心肝宝贝。一时愤恨难忍,趁着月黑风高夜将符白岩伏击了,也是符白岩倒霉,偏就那么巧,傅长安一棍子下手没注意,就伤了他那处。
再后来,恩怨种种,就是一堆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烂账了。
唉,
不过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吹吹打打,欢声笑语。
那声音忽远忽近,傅长安还有些懵,她在忘川河边奈何桥下也不知徘徊了多久,作为一个鬼魂,她早就麻木了。
忽然眼前一亮,傅长安被这突来的亮光刺的闭了眼。
空气似乎静了数息,有人艰难的开口,“新娘子长得……还挺有福气的哈!”似乎是因为好不容易想到了恭维的话,她长出了口气,嘻嘻哈哈又笑了起来。
围观的夫人小媳妇们也都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了起来。“这肤色一看就健康,武将家出身的女娃子,果然跟京中养大的小姐们不一样。”语调中隐含着恶意,可说出的话却又叫人挑不出错。
傅长安懵了片刻,在所有人眼里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于傅长安来说,却是她苍白的二十四年人生。
她回来了,在她刚满十四岁这年,在她嫁给符白岩的洞房花烛夜。
她回来了!
她“嚯”得站起身,在仆妇们都没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揪掉尚未完全揭开的红盖头,大步朝门口走去。
“哎?新娘子?”
“新娘子跑啦!”
你推我搡,龙凤呈祥的红盖头被踢来踩去落下无数脚印。
傅长安步子迈得极大,出了喜房,一脚踩在院子中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
正是三月草长莺飞,本是个艳阳暖照的好天气,却在今早突然狂风暴雨,气温骤降。
昌平公主心中不喜,新妇初嫁,遇到这种鬼天气,无疑是极不吉利的。况且这个儿媳妇本就不是她中意的,这个天气就像是印证了她的不喜,总感觉嫁到他们家,往后就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了。
傅长安一路急行,片刻间就湿透了脚。
有人上前拦她,拉住了她的衣角,她顺势抽出了胳膊,大红的喜服就被嬷嬷们抓到了手里。仆妇们惊呼出声。
又有人来拦,傅长安随手将沉重的凤冠扔了出去。几个丫鬟连滚带爬捡了起来,吓得哇哇叫。
傅长安只着一身月白中衣,很快到了前院。
喜宴已近尾声,宾客尚未散尽。后院的鸡飞狗跳尚来不及禀报给前院的当家人。
就在一个时辰前,符白岩接到前线密报,他爹镇国公作为使臣出使赵国,和谈之时,被赵国扣押,扬言要杀镇国公祭旗,正式向大晋宣战。
符白岩洞房都来不及进,等不及帝王调兵遣将,点了亲随护卫,急急奔赴战场。
新郎官走了,喜宴也热闹不下去了,符家的二太爷并几位子侄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送走了前来吃喜宴的宾客。
傅长安从后面冲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个又矮又黑的胖丫头后面跟了一堆人大呼小叫。
仆妇们急得嗓子都尖了,“拦住她!别让她跑了!”这一急就跟家里进了贼似的。
几名小厮冲了上来,手中拿棍。仆妇看了又急,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句,“住手!”只见傅长安撸起拳头,三下五除二,将四五个小厮全撂趴下了。
众人都懵了,趁这功夫,傅长安足尖一点,跃出国公府的围墙,跑得无影无踪。
众人跌足长叹,或奔走呼号,也就没人注意当傅长安飞身而起之事,也错愕的“咦”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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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公主听到这出闹剧时,因为担心丈夫儿子生出的心慌气短一下子都消散无踪了,直挺挺的从软榻上坐了起来,眼如铜铃,“什么?你再说一遍!”
傅长安凭着记忆,高墙矮房之间起起落落,终于到了东巷的傅府。
府内挂了红绸,红灯笼尚未拆下,府内却是半丝儿人气都没,透着几分凄惶恐怖。
雨越来越大了,风呼呼的吹,火光摇曳。
傅长安哐当一声推开门,惊得坐在床边的老妇一哆嗦,脸都白了。
傅长安直愣愣地走上前来,落了一地水渍,她摸了摸傅夫人的脸。傅夫人已经不认人了,强忍着一口气没有断,出气多吸气少。
傅长安微微张嘴,只能从口型辨别出是喊了一声“娘”。
贾嬷嬷惊愕过后,回过神,“夫人知道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她这是憋着一口气没断,怎么着都要熬到明天呢。”贾嬷嬷是傅夫人的乳母,也是看着傅长安长大的。从西沉关跟她们逃到京城的旧人没剩几个了。
傅长安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麻木的后退两步,重重地跪了下去。
冬青在隔壁屋帮忙准备寿衣,听到动静跑了过来,刚巧听到傅长安这一声跪,闷响传来,冬青只觉得膝盖骨都跟着碎了。
冬青抹了一把泪,回转身,隔壁屋的几个仆妇全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冬青将她们挡了回去,“没事,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娘呀,今天可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她怎么回来了?”
“洞房花烛夜,就算小姐年纪尚小暂不要圆房,也不该来这里啊。”
“都别说了,小姐心里苦。”
大家都噤了声,心里是同情小姐和夫人的,可又觉得惴惴不安。
前院传来了打门声,昌平公主领着几个得力的仆妇亲自赶了过来。
傅府仅剩的几个下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乱七八糟地跪了一地。
昌平公主气得脑门疼,这婚事她本就不同意,她金尊玉贵芝兰玉树的儿子,京城里什么样的名门贵女不是随便他挑,偏就被配了这么个莽夫所生的粗鲁丫头!
瞧这大喜的日子,她干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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