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叶蓁蓁的婚期。
按规矩, 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做娘的要与女儿联床。好教导她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做人儿媳、妻室、妯娌、姑嫂的本分。
崔氏怜惜女儿尚末及笄便要出嫁……
虽这些日子以来, 已然见识了女儿管家的本事, 可做娘的心中仍有百般不舍。
娘儿俩并头躺在床上, 一边哭、一边说，直到深夜……二人也无睡意。
叶蓁蓁最最担心的，便是母亲的身子。
想着明儿她就要离了家、想再见到母亲也不似往日那样容易，心中生出了不舍, 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儿覆上了母亲的小腹。
“也不知这是个弟弟呢、还是妹妹。”她轻声说道。
崔氏笑道：“管他呢！”
“怎能这样说？”叶蓁蓁嗔怪了母亲一句，又担忧道，“娘亲想好了么？”
这孩子到底留、还是不留？
崔氏出了一会儿的神, 才笑着说道：“还能怎么想？我快四十了还……唉，真是丢人，可想着呢, 这也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一条路！那我就……留着这个孩子吧！”
“只我年纪大了, 身体不比从前……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这个孩子！若保得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保不住……那就是我的命！”
“娘亲，你……”
叶蓁蓁顿时紧张了起来。
“放心, 我再不会寻死了！”崔氏打断了女儿的话, 认真说道，“我想着呢, 若是个儿郎、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请你祖翁亲为教养。若是个女郎、也还像从前那样、请你祖母教养……”
“我这么说呢，也是有道理的。你看看，你三叔便是你祖翁教养出来的, 虽从前嫌他没学问、如今看来，其实也是被你祖翁打压的！你祖翁是心气儿高、要求也高……所以你三叔虽无建树、却也是一身的正气！”
“你再看看你祖母亲自教养出来的女郎……也就是你自个儿啊，是不是比大房三房的小娘子们略强一些？且我也想好了，这个小的出来以后，就给那两个老的来教养。他们有事可做，大家的日子也更容易打发！我呢，就顾好一家子老小的吃喝拉撒，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
听到母亲对将来的生活已经有了规划，这令叶蓁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崔氏又道：“你祖母说得对，与其指望男人……还不如指望自个儿！你瞧瞧，我指望了男人一辈子！最后指望到了什么？如今醒悟了也不算晚，我也才四十不到，往后至少还有二十年可活……”
“好活赖活都是活着，所以我选……好好活着！蓁蓁啊，将来你出了嫁、若在婆家受了委屈，可别忍着，一定回来告诉娘亲，娘亲给你出头！”
叶蓁蓁高兴坏了，甜甜地应了一声好。
看到女儿兴高采烈的模样儿，崔氏又有些发愁：“话虽如此，你也别故意欺负武二啊！”
叶蓁蓁一噎，撒娇道：“娘亲……”
和女儿又回到了以前一样的要好，崔氏心里快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悄声说道：“……当然了，小两口之间撒个娇儿、故意拿些针头线脑的事儿出来做些文章也不是不可以，不伤风雅的小吵小闹一番，他才有机会宠你不是？”
犹豫了一番，崔氏又悄声说道：“只你记着，他是热血方刚的成年男子，可你却还小……身子骨也没长开，这一两年可是万万不能承欢的，所以你撒娇也要有个限度，莫要勾起了他的火儿……要不然啊，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话儿，教叶蓁蓁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她赶紧把脸儿藏进了母亲的胳肢窝下……
崔氏好笑，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像是女儿还小的时候……哄她睡觉的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微笑着说道——
“我可都和你婆母说好了，等你长到十七岁，再做了筵席让你和他圆房……不过呢，娘亲也不是那不讲情理的人，并不是非要等到你十七岁不可，要是十六岁就长开了……也是可以的。”
叶蓁蓁大羞，抱着母亲、将自己的头埋在母亲怀里就左右乱蹭了起来……
崔氏心里愉悦，笑出了声音。
娘儿俩简直有说不尽的话！
说是说早些歇下……
可直到近三更了、母女俩也睡不着。最后崔氏索性起了身：“横竖我也睡不着、索性去给你做些莲子羹！明儿好过早。”
叶蓁蓁连忙劝说不用了。
崔氏不肯，又唤来了寄姐儿、让看着五娘子睡下……
崔氏走了，寄姐儿劝了叶蓁蓁几句，叶蓁蓁想着成亲确实累，便闭上了眼睛，想小寐一会儿的。
只是，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便又梦到了前世她死于喜堂的那一幕……那扎了她个透心凉的宝剑、武霸图悲怆又绝望的眼神……
叶蓁蓁又被活生生的吓醒！
一睁开眼，她便看到屋子里至少已掌起了七八盏灯笼，将整间屋子映耀得如同白昼！
且不光是小汪氏、崔氏、米氏等人在；就连姨母舅母等人，并自家的姐姐们、表姐们也都在！只她们都轻手轻脚的，不说话、或是轻声交谈……看起来像是害怕吵醒叶蓁蓁似的。
叶蓁蓁心下稍安，又埋怨守在身边的寅姐儿：“长辈们都来了，你也不叫我一声！”
寅姐儿正打瞌睡呢，猛然听到五娘子的声音，她立马坐正、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快传话！五娘子说莲子羹还不够甜，让多放些红糖！”
众人齐齐呆住。
叶蓁蓁也是一怔。
跟着寅姐儿又闭着眼睛小小声说道：“……多谢五娘子赏，奴觉得着这莲子羹还好呀，不再多放红糖也很好吃的！”
庞嬷嬷气得过来拧她的嘴儿：“谁让你假传五娘子的号令的？我们都看到、都听到了，五娘子哪有让传莲子羹？”说着又一脸的嫌恶，“哎哟，淌了一脸的口水！”
寅姐儿一脸的茫然：“啊……是做梦的时候吃的么？”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叶蓁蓁也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
崔氏笑得不行，索性让人传了莲子羹进来，请众女眷分食，连着在屋里屋外服侍的丫鬟婆子也都有份！
小丫鬟寅姐儿捧着碗儿吃了一口莲子羹，眼睛一亮：“方才我做梦的时候也吃了一碗，和这个的味道一模一样儿！真好吃！”
众人又哄笑了起来。
裴嬷嬷故意逗弄小丫鬟：“还梦到什么了？”
“然后就被我娘一巴掌打醒了……”寅姐儿委屈巴巴地说道。
众人又齐声大笑。
用过了莲子羹，小汪氏便安排着先让寄姐儿、寅姐儿服侍叶蓁蓁沐浴更衣；又教梳头娘子过来给叶蓁蓁梳头。
梳头娘子却犯起了愁。
这新娘子一看就是未成年……
盯着叶蓁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日，梳头娘子小心翼翼地问：“新娘子的发质极软，怕是不好挽髻，不过呆会子要戴上九枝花冠，倒也无碍，编个垂髻拖在脑后就好。只是……要不要留刘海？”
梳头娘子这一番话，可谓是非常小心了。
因为只有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才会于额头处留着厚厚的刘海；出嫁时，小娘子便要将刘海梳起、露出额间的美人尖。
梳头娘子是个见多识广的。
自然也有人家嫁女、新娘子是幼女的，但多半是在民间，便是俗称“童养媳”的。
——这童养媳的发式呢，便是前额仍覆着刘海，脑后却挽髻。
且以后在婆家，小娘子的发式也一直是这样。直到圆房之前、婆家再摆一次酒，请了长辈正式为小娘子梳了发，以后才会收起刘海。
可是，一般的勋贵世家里也少有童养媳……
是以梳头娘子很有些紧张。
众女眷都不说话，齐齐看向了崔氏。
先前崔氏之所以竭力反对女儿早嫁，全因面子作祟。后来大彻大悟了，才知道确实是她找事儿。
——童养媳就童养媳！那又怎么样？只要对蓁蓁有利，于名声上略有些异议，那又如何？
哼，日后若有人敢笑话她的蓁蓁才只十四岁就嫁了人、去当童养媳？那她就怼回去！反问对方——放眼京都，谁家的小娘子才十四岁就当上了候府的世子夫人？！
于是崔氏指点道：“额前还留刘海，后头挽垂髻的时候一定要用发带！她头发太细软了、又滑，用簪用钗都别不住！”
梳头娘子连忙应了一声是。
众人都齐齐地松了口气。
叶蓁蓁含笑垂下了头。
那一边，梳头娘子领着两个帮忙打下手的丫鬟们在给叶蓁蓁梳头；这一边，众女眷们便围着看叶蓁蓁的嫁衣和九枝花冠。
嫁衣自然是极华丽繁复的，上头绣的却是花开锦绣、松鹤迎春？
众人赞不绝口。
米氏道：“原来嫁衣上绣个松鹤迎春……看起来竟这样别致！我还一直觉着松鹤图案只适合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呢！”
叶蓁蓁的舅母崔大夫人说道：“依我看、还是绣功了得啊！瞧这一圈儿的松鹤……远看着、图案就别致，近看呢，每一只仙鹤的眼睛都钉上了细碎儿宝石，和真的一样！相必到时候新娘子走起路来，裙角上的仙鹤还会飞呢！”
冯姨母笑道：“主要还是出这点子的人哪，心思奇巧！要是我们啊，也只会在四时花儿和鸳鸯凤凰上下功夫！”
四娘子嚷道：“是五妹妹自个儿想的！”
众人的目光便又齐齐看向了叶蓁蓁……
叶蓁蓁很是羞涩，不敢回头。
崔大夫人悄声笑道：“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确实我们家的表姑娘就是心思奇巧些！”
米氏回嘴道：“嗨！您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们府上的小娘子哪有不好的！”
众人都捂着嘴儿笑了。
那边冯姨母已经过去看那九枝花冠了，且已经赞不绝口！
大梁国的小娘子们要出嫁，头上戴着的头饰，就是一整顶的花枝冠。
讲究一点儿的人家都会凑个黄金冠，头冠上最多簪九枝形状造型不同的纯金花钗，每一种花卉都寓意着不同的美好祝愿意。
比如说，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牡丹象征富丽堂皇；荷花象征忠贞不渝；梅花象征不惧严寒贫穷；兰花象征品性高雅……等等。
冯姨母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这顶花枝冠，眼睛一亮：“哟，这个份量算是轻的！”
穷苦人家的小娘子出嫁，无钱打造金冠的，一般会打造铜冠；富贵人家打纯金冠的，多以金冠越繁复越好、看起来越大越好……曾经听说有新娘子顶着二十斤重的金冠出嫁、后来在拜天地的时候一头栽到了地上的笑话！
但一等一的人家在嫁女儿的时候，对于花冠的要求，就趋向于精巧、细致，且搭配的珍珠宝石等一定要品相纯净、质地上乘的。
叶蓁蓁的花冠是武家送来的，重量只有二斤八两，算是很轻的了。
花冠上只镶嵌着品相统一的红宝石……嗯，大大小小的红宝石，最大的那一块简直有鸡蛋大小，真真儿红得艳极、纯到通透，叫人只看一眼就再也挪不走视线了！
崔大夫人和冯姨母家里都有待嫁的小娘子，平时也没少为女儿的嫁妆发愁。此时越看那花冠就越羡慕，不由得连声打听这花冠是在哪儿订的？
崔氏意气风发，手一挥，笑道：“上京都福秀阁去订，多谢承惠啦！”
——福秀阁便是惠氏赠予叶蓁蓁的首饰阁。
崔大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就拍了过去：“我打你个没心没肺的！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还藏着掖着的，今儿要不问你、你就不说是吧？哼，回头快给我打八折！不然就从年底的年礼里头扣！”
崔氏“嘶”了一声，拼命地揉着被娘家嫂子打疼了的胳膊。
冯姨母急忙说道：“给我家曼娘也订一个！不怕花钱、就是要轻巧些的……”
米氏听了，不甘示弱，也急吼吼地说道：“大嫂子！可别忘了咱们是一家人！快给我家三娘子也订一个！”
说着，看了四娘子一眼，又道：“多预着一顶也好，怕是四娘子也要的！”想想家里的儿子年岁也大了，因今年上了太学，也有人家试探着想来说亲，不如连未来儿媳妇儿的也一同预订下，便又加了句：“还是要三顶罢！”
众人都笑得不行：“你这是想当货郎转手还是怎么滴！”
米氏正色道：“亲家大嫂子订一顶花冠给打八折，我给一口气预了三顶花冠……怎么着也该给我打个六折才对，是吧大嫂子？”
冯姨母急得直跺脚：“亏了亏了！要一早知道的话……当年就该多生几个小闺女的！”
众人哄堂大笑。
而围在叶蓁蓁身边的小娘子们……
也包括叶蓁蓁在内，人人都是面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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