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有些紧张。
今儿是她与华恩候世子朱正羽成亲的良辰吉日。
自打二更时分起,她就被人叫起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嫁人么、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
她想成为最美最美的新娘子。
所以当喜娘为她上了妆以后,她还认认真真的对着镜子又描了描眉、上的也是自己亲手调配的花汁口脂。
上完妆,母亲、喜娘和嬷嬷们告诫她,在拜堂之前千万不能吃喝,以免花了妆。
叶蓁蓁深以为然。
可是——
她头上戴着六斤六两重的沉重黄金花冠,累得脖子酸酸的;还顶着一方红盖头,略微显得有些气闷;身上穿着厚重的大礼服,更是捂出了一身的汗!
哎,好口渴呀!
叶蓁蓁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儿,力图想让自己在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悄悄地润一下嘴唇。
可转念一想……
她头上顶着红盖头诶!外人也应该没法子看到她的模样儿,对吧?
叶蓁蓁一笑,随即又拼命地把唇儿抿成一条直线。
哎呀!
今儿她是新娘子诶,怎么可以这么不矜持!怎么可以笑!万一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可是、可是……
叶蓁蓁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笑嘛!
能嫁与良人为妻,这本就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花轿终于抵达了华恩候府。
叶蓁蓁被喜娘扶出了花轿、还被塞了条红绸子在手里……
被那红绸牵引着向走了几步,便听到唱礼官拖着调子抑扬顿挫地唱喏了起来——
“新人——入场!”
叶蓁蓁脚步一滞。
她的心儿开始怦怦狂跳,不知怎么的、她就停下了脚步。
手里攥着的红绸突然一动!
是牵着红绸的他、在那端催促着她?
叶蓁蓁垂下头,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温驯地随着红绸的牵引,慢慢走向喜堂。
红盖头遮去她的视线,可她却能听到堂上各种喧哗又热闹的声音。有孩童在吵闹、嬉笑,有男子们正在呼喝着让侍儿送些好酒来,还有女眷们赞叹的吉利话儿。
叶蓁蓁是宁乡伯的嫡孙女,宁乡伯府以军功起家,早年前因从龙之功被太|祖皇帝封为一等伯,可袭爵三代。后来太|祖皇帝抑武扬文,叶家先祖只得缴了兵权、弃武从文……
可惜于仕途上,叶家却并无建树。
如今宁乡伯已传三代,若是叶蓁蓁的祖父叶墨孜殡了天,那朝庭便要收回丹书铁券,叶家阖府即将成为布衣。
如今叶家虽然还担着个伯府的名头,却早已是外强中干,叶蓁蓁作为嫡孙女,在婚姻市场上自然也并不怎么吃香。
更何况,她父兄皆已亡。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还能与华恩侯府结亲,嫁给据说仪表不凡,样样都好的华恩侯世子……这让叶蓁蓁虽不至于欣喜若狂,却也是喜大于忧的。
对成亲后的日子,她当然有过许多憧憬;在这喜堂之上,她更是又羞涩,又期待。
手中红绸轻抽。
是……是他,又在暗示她快快前行?
叶蓁蓁垂首含笑,跟着红绸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她身畔,是与她同步前行的新郎,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即将与之共度一生之人。
终于到了拜堂的环节,叶蓁蓁与身旁的新郎并排站定。
一旁,唱礼官的声音愈发拖曳绵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叶蓁蓁随着声音盈盈下拜。
虽然看不见,但红绸轻动,想来,伴在她身侧的男子应该与她做着一般无二的动作。
偌大喧闹的陌生喜堂上,并非她一人独行,而是有个可靠之人一直陪伴着她。
这叫她莫名有些安心。
也终于有了些即将嫁人为妻的实在感。
从此,她就是他的妻。
叶蓁蓁眼角弯了弯,然后听到唱礼官喊道:
“夫——妻——对——”
这个“拜”字,唱礼官没能说出口。
因为有一个道厉的女子声音陡然在喜堂上响了起来——
“住手!”
喜堂陡然鸦雀无声。
叶蓁蓁怔住。
虽然看不见,但叶蓁蓁能感觉到,手里拿着的红绸布的另一端陡然一紧,随即却又是彻底一松……
绸布的另一端软趴趴地落在了地上!
“莲心……”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叶蓁蓁身侧响起。
那语气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不悦、以及隐藏在其中、令人难以觉察到的……款款情深。
叶蓁蓁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华恩候世子朱正羽的声音!
她的思绪还有点转不过来,仍呆呆地执着绸布一端。
于是,方才那凄厉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只这一次,那声音里却带着哀婉和祈求:“羽郎!你若还惦记着我和孩儿们的情分,今日你就……和我一块儿走吧!”
身边人的衣角猛颤。
叶蓁蓁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
——就见一个浑身缟素、做妇人装扮的女子手执宝剑,一脸绝望地站在不远处,肿成了桃子的美目还哀哀欲绝地看着朱正羽。
而女子身边还有两个小小孩儿。
不,是大大小小……一共三个孩子。
一个是两三岁的男孩儿,另一个是看着约摸五六岁大的女孩儿,且那小女孩儿还吃力地抱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方才还热闹喧哗的喜堂,已然变得哑雀无声。
那小男孩儿的面上带着惶恐不安的表情,正冲着朱正羽伸出了双手、飞快地奔了过来,口中一声声地呼唤道:“爹爹!俊郎想你了,爹爹!”
那怀里抱着小婴儿的女孩儿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爹爹!你不要婵儿了么?爹爹!娘亲刚刚才为你生下了小弟弟呀……爹爹!”
叶蓁蓁惊呆了。
她瞪大眼睛,转头看向朱正羽。
朱正羽也下意识看向叶蓁蓁。
两人四目相对,朱正羽的眼神一沉,似乎在一瞬间便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瞥了莲心一眼,然后指着莲心的方向,冲着自家家丁大声喝道,“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快快给我赶了出去!”
家丁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推搡莲心与她的孩儿们。
堂上顿时乱成一团!
“走走走!你们打哪儿混进来的?”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羽郎、你竟如此狠心么?”
“爹爹……呜呜爹爹,你为什么不要婵儿了?”
“走走走,你管谁叫爹呢小兔崽子?”
“不许你对我娘无礼、不许你打我姐姐!”
“你们干什么!别伤着我弟弟!”
一时间,家丁们要赶了那母子四人走、可那母子四人看起来却极为倔强,根本不愿离开。
叶蓁蓁不傻。
她是被华恩候聘来做世子正妻的,那婚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她与朱正羽乃是原配夫妻。可那莲心却称呼他为羽郎?
且那两个大些的孩儿则称莲心为母、又称朱正羽为父???
所以——
那名叫莲心的白衣妇人竟是朱正羽的外室?且那两个小小孩儿……不、是三个!全是这个莲心为朱正羽生的?
想通关窍的叶蓁蓁气得浑身微微发颤。
纵使她宁乡伯府早已式微,与如日中天、烈火烹油一般的华恩候府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可她也容不得这样的欺侮!
叶蓁蓁抛了手中那条系着大红绣球的红绸缎,打成花结的那头狠狠砸在朱正羽脸上。
她美目如火,怒视着朱正羽:“你们也太欺负人!”
说罢,她便拎起了裙角,想要离开这喜堂!
——既然华恩候府有心欺瞒,那这门婚事还有什么好结的?她叶蓁蓁就是落了发、出家做姑子去,也绝不受这窝囊气!
不料,她刚一转身、才跑了两步,那幼细的胳膊就被人大力捉住。
朱正羽捉住了她。隔着好几层衣袖,他也能觉出女孩儿的手臂骨细肉丰,不由得心猿意马了起来,连声哄道:“五娘,五娘你听我解释!我真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说着,他还将她狠狠地往回一拉。
叶蓁蓁哪能敌得过男人的力气!
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就朝着朱正羽撞了过去。
这时,那莲心听了朱正羽的话,一脸的绝望,尖叫道:“羽郎,你好狠的心哪!你、你说你不认得我?你竟说你不认得我!你这狼心狗肺的——”
她手中宝剑发出颤动之声,随着话声,宛如游龙般向前疾袭。
说时迟、那时快!
转眼间,莲心手持利剑,一连削倒了几个家丁,众人惧怕她手中有剑,不由得尖叫着纷纷四下里逃蹿。
莲心举着宝剑、貌似疯颠地朝朱正羽冲了过来。
正在这时,叶蓁蓁被朱正羽狠狠地往回一拉……
冲上前的莲心则将手里的宝剑一横,一道寒光顿时袭向朱正羽!
朱正羽眼尖的已经看到莲心要杀他。
可他已经避不过了……
情急之中,他拽着叶蓁蓁、一把便将叶蓁蓁朝着莲心的方向重重撞去!
被朱正羽狠狠推开的叶蓁蓁只觉得心口处一凉……
低头一看,只见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已经自前向后穿透了她的身体!
意料之外的钝痛,慢了半拍才沿着雪亮的宝剑经由破开的心口处,终于传达到她脑海之中。
——好痛!
这变故、令喜堂之上的所有人惊呆了。
莲心也呆住。
半晌,她那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松开,尖叫了起来:“不!不不不……不是我!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叶蓁蓁缓缓跪倒,并且跌坐于地,然后呆呆地看着插在自己心口处的宝剑剑柄……
一时间,喜堂上的人们被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乱走乱嚷了起来——
“杀人啦!杀人啦!”
“天哪候府的新娘子被人杀死了!”
“快快拿住那杀人犯!”
“世子!世子快躲起来……”
“速请郎中来!”
叶蓁蓁痛得满面惨白、呼吸不顺。
她缓缓地歪向一旁,瞪大双眼看向朱正羽。
朱正羽满脸惊恐地看着她,似乎被吓坏了,全然忘记要扶一扶她。
叶蓁蓁恨极。
奈何只能苦笑。
他……不是她的良人么?
为何发生了危险,他不保护她、爱惜她,反而让她挡剑?
啊,真的好痛啊……摔到地上会更痛吧?临死前还要再痛一下,这运气还真是……
老天是否对她太过残忍?
叶蓁蓁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然而——
预期中的疼痛倒地没有发生。
仿佛一阵疾风驰来,叶蓁蓁鬓边的发丝都被那阵风儿掀起。
随即,她落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蓁蓁!”
是个男子的声音。
疏朗清越,如玉琅琅,端的是好听。
却是如此陌生。
叶蓁蓁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一个麦色肌肤、轩眉星目的青年郎君。
华恩候府圣眷甚浓,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可这人却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已经被浆洗得半旧的蓝色便服,与大街上的贫民百姓无异,更与这满堂贵客格格不入。
叶蓁蓁眨了眨眼。
她觉得这人看着有些面熟,可迟钝的大脑转了转,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
大约是错觉吧。
她笑了笑。
见她笑,那郎君怔怔的眸子猛地一酸,忽地就掉下泪来。
“蓁蓁……”他呢喃着她的小字。
自个儿的闺名被个不相识的外男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叶蓁蓁有心想问、尊驾到底是谁。
但是——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她轻声问他。
这郎君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别怕。”
叶蓁蓁看着他,眼泪忽然就淌了下来,“我……不想死。”
她迫切地看着他抿得薄薄的唇、似乎只要他说一声“你不会死的”,她就真的不会死似的。
男人嘴角艰难地扯开。
他异常温柔地、却又紧紧地抱住了她,又俯下头、用最最温柔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蓁蓁莫怕,你不会死,不会死……”
叶蓁蓁被他抱了个满怀。
她觉得冷、觉得无力控制身体、觉得所有的感觉都在离她远去……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心口处的疼痛了。
可他的声音还在耳边。
“……蓁蓁莫怕……你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
叶蓁蓁又笑了。
即便知道他是在骗她,可到临死时,还有人愿意这样骗她,也是幸事一桩吧?
更何况,她还听到了他话音中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哽咽。
他……这是在伤心?
真奇怪啊。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的小字、还会为了她的死而感到伤心呢?他们以前见过吗?
莫名其妙的,叶蓁蓁竟然不害怕了。
一不害怕,她便觉得自己又有了些力气。
“求郎君……为我做件事。”她弱弱地说道。
几乎是她一开口,男人便立刻应声:“蓁蓁请讲,我当……万死不辞!”
叶蓁蓁努力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我、我的嫁妆里……有个庄子的地契,拿回来……给我娘亲……再、再替我说声……女儿不孝,来世、来世……”
“来世”后的话没有说完,那丝力气便用尽。
她的身子软倒在男人的怀里。
叶蓁蓁眼前一黑。
整个世界变成了漆黑一片。
叶蓁蓁心想,她定是死了。
身边一切都在远去,影像、声音、味道、触感……世界变得一片空白,却还能模模糊糊听到乱轰轰有人叫嚷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快些放开叶五娘!她是我的妻室!这成何体统!”
“世子息怒,他是武家二郎。”
“武二郎?哪个武二郎?”
“先奉直左将军武王擎之次子……”
“我呸!早死了万儿八千年的芝麻官儿还有脸拿出来说!我管你是谁!快给我放开叶五娘,放开!”
叶蓁蓁最后的一点儿意识终于烟消云散。
**
“武二郎,你给我放开五娘,放开!她是我的妻室!”
穿着大红吉服的朱正羽跳着脚大骂了起来。
武二郎紧紧地抱住叶蓁蓁的尸身,对朱正羽的话充耳不闻。
半晌,他才缓缓移动视线,盯上了朱正羽,一字一句地问道,“她……是你的妻室?”
他看着朱正羽,恨意滔天、眼神阴冷,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蟒。
叫满堂宾客齐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怎么眼神这样可怕!
朱正羽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但随即又大骂:“她不是我的妻子、难道还是你的……喂,你、你抱着我的女人、你还有理了?”顿了一顿,朱正羽又疑惑地问道,“……五娘真的已经死了么?”
武二郎终于不再看向朱正羽。
然而,他却带着讥讽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她是你的女人……所以你就让她替你挡了剑?”
一边说,他就一边细心地替怀里的叶蓁蓁整理了一下衣裳与花冠,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叶蓁蓁只是睡了过去,而他害怕吵醒她似的。
朱正羽一怔,恼羞成怒道:“关我什么事?是莲心那个贱人——”
可根本没人听他的辩白。
武二郎抱起已经失去生气的叶蓁蓁,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武二郎,你疯了!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带五娘去哪儿?!”朱正羽气急败坏地跟在武二郎身后,看起来是想要阻拦他。却不知为何,朱正羽似乎十分忌惮武二郎,完全不敢动手,只能靠骂的。
“你是不是有病?五娘已经死了!你抱着个尸体走来走去的做甚!”
武二郎根本不理会朱正羽。
他面无表情,然而却满脸泪痕。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吧嗒”一声,落在了叶蓁蓁惨白的俏脸上。
武二郎抱着叶蓁蓁的尸身,一直走到华恩候府的大门口,这才停了下来,低头看向了怀里眼眉如画、乖乖不动的叶蓁蓁。
“蓁蓁不爱呆在这,她想要……回家去。”他低声说道。
穿着半旧的蓝色便服、身材修长而又英挺的他,将小巧玲珑、穿着华丽大红嫁衣的叶蓁蓁的尸身抱在怀里,缓缓的、一步一步地朝着宁乡伯府走去。
那高大的、带着几分孤独与倔强的修长背影,衬着天边落日的赤色余辉,竟有分说不出的悲壮与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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