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凌晨,风静却寒意阵阵。
阴沉不见月的夜天笼罩下,几乎空无一人的坞城街巷更显萧瑟静谧。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地划破冷寂,惊得漫步于小道上的一只猫儿快速蹿起,落在树上睁着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看去,只见一位身形出众的男子牵着一位红衣姑娘在逃窜着,没入侧边巷中。
片刻后,小道前头的街上又奔至几位黑衣人。
“分头找。”
“是!”
巷末无路,男子牵着红衣姑娘并未停下,他搂住她直接跃入眼前的宅院中,几乎就在落地的瞬间,他捂着胸口轻咳了下。
“阿寻,你怎么了?”陆漪忙扶住他。
“没事。”杨寻瑾只环顾了一圈眼前的院子,便将她拉到后面的茂密大树下,他握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将人引走。”
陆漪见他清俊的脸上有些泛白,便觉不安:“可是你……”
这时他的神色忽地一敛,许是感应到有人朝这边来,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语含抚慰:“乖,等我回来。”
言罢不等她回应,他迅速离去。
看着他消失的身影,陆漪脸上浮出疑惑。
杨寻瑾沿着来路往回去,就见对面有两位黑衣人正往这边来,他立即回头钻入身后不远的小巷。
捕捉他的身影,黑衣人立即出声:“在那边,快追。”
在杨寻瑾快步前行间,追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他七拐八拐地出了巷子,恰见一人牵着马往这边来,许是喝了酒,此人走路晃晃悠悠的。
他过去塞了锭银子给对方,直接上了那匹马离去。
“哎?我的马!”醉汉下意识欲追,意识到手中是一锭银子,便低头瞧去。他还未来得及惊喜,就被忽然窜出的一群气势凌人的黑衣人逼近,便心慌起来,“你们……”
但这群人并未看他一眼,纷纷越过他迅速离远。
天渐渐微蒙,杨寻瑾踏着初下的细雨穿过坞城,忽然一支箭射出,他立即侧身躲开,但另一支箭却射中他身下的马,直中要害,未跑几步就倒地不起。
他翻身落地便被似乎已等候多时的一群人跃出围住。
他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为首的那人,心觉有些熟悉。未待他想起什么,对方已面无表情下令:“动手!”
他利落地抽出别在腰间的长箫,长箫的尾部闪现利刃,横扫间,靠近他的人纷纷倒下。但仅仅只是这一招下去,他便觉胸腔闷疼得厉害,连呼吸都难提起,一丝血腥味由吼间溢出。
他捂着胸后退多步,嘴唇变白。
“明知中毒,运功便会引起毒发,不如乖乖就擒。”一道满含愉悦的中年男声响起。
杨寻瑾抬眸,见人群让出一条道,走出的是齐安侯温郑清。
温郑清一袭鸦青色长袍,虽已人到中间,却依旧英姿不凡,能瞧出其年轻时定是生得极为出色。经过岁月的沉淀,他身上的气度有着年轻人难以达到的沉稳内敛,只是当下眼里却透着一种野心即将得到满足的狂热。
道貌岸然。
杨寻瑾见到这素来视他为眼中钉,又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齐安侯,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
温郑清见他依旧冷静,只眼里隐隐透着丝不屑,便敛住笑:“莫不是你觉得今日还能逃?”
杨寻瑾未置一语,哪怕如今的他瞧起来确实插翅难逃,仍毫无惧色,仿佛眼前都是一群蝼蚁。
他的强大,鲜少有人不知,温郑清亦未曾掉以轻心。
温郑清忽地冷笑:“今日你落入我手,得多亏了素来对我忠心耿耿的漪儿,若非她以身引诱,趁着你意乱情迷时喂毒,你又怎会落到这田地?”
这话终于引起杨寻瑾的反应,他瞳孔微缩。
温郑清期待着他崩溃,显得越发得意:“未想到吧?漪儿是我齐安侯府的人?是我命她将你引离沂都,给你下毒。你擅长谋略又如何?精通医毒又如何?到头来,你的身心,你的生死,都不过掌握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人群之后,被母亲陆白羽拉来的陆漪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是毒?
侯爷不是说是迷药?不是说让她暂时拖住他?怎会变成毒?怎会变成侯爷亲自带人来坞城围剿他?
这时温郑清笑出了声,满含讽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情之滋味如何?欲之滋味如何?要命吧?”
这话落在陆漪耳里,她觉得极为不舒服。
似是有所感应,杨寻瑾的目光忽然越过人群间的缝隙落到她身上。
见到本该藏起来的她出现在这里,他微怔,眸中浮出询问之意,透着丝丝难以察觉的怯意,似在怕温郑清说的话是真的。
可聪明如他,这种事本该一点就通。
温郑清循着他的目光见到陆漪,便笑道:“漪儿来了,快过来。”
陆漪能看出杨寻瑾确实是中了毒,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她觉得无所适从,下意识不想过去,但被陆白羽强制拉到前面。
杨寻瑾性子孤僻,沉默寡言,唯有对陆漪不一样。
他紧盯着她,终于说话:“他说的可是真的?”语中含着微微的颤意,素来的沉着淡然,似要随时因她一个答案而破碎,如玉的脸庞更显苍白。
“我……”陆漪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支支吾吾的反应令他陡的红了眼:“你给我下毒?你要我死?”
“我……”
她下意识欲解释,却被温郑清打断:“她不过奉命迷惑于你,迫不得已接近于你,要你死又如何?你莫不是觉得她还能对你有情?”
话罢,他转而问她:“漪儿,你可对他有情?”
她茫然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杨寻瑾明明因为她的反应,而面如死灰,却仍是靠近一些再次固执地问她:“你真是他的人?是你给我下毒?你对我根本没有情?”
陆漪咬了咬唇,终是点了下头。
他眸中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渐渐恨意涌现,目光死死地落在她身上。半响后,他自嘲道:“我始终没有怀疑过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他素来冷情冷性,甚至几乎没有七情六欲,是人人口中的怪人。
却不知为何对她莫名着了迷,心里眼里都是她,他愿意为她奉上所有,愿意不顾一切地对她好。
未想这只是一场阴谋骗局。
忽然,他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犹如白纸,偏偏眼睛却红得吓人。
见他如此,陆漪心下一慌,想过去扶他,却被陆白羽拉住。
温郑清知道他这是毒气攻心了,便立即下令:“杀!”
浓烈的兴奋让他也不由红了眼,容王的劲敌终于要陨落,没了杨寻瑾,那太子慕瑜怕是不值一提,齐安侯府的再次兴盛,就在此一举。
“不要!”这时突然跑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挡在杨寻瑾身前。
温郑清定眼看去,发现竟是他的长女温玉霜乔装成了他的手下,便沉声道:“你何时混进来的?胡闹!”
温玉霜本就生得娇丽,当下美眸含泪,便更显楚楚可怜,她哭着恳求:“爹,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明显她对杨寻瑾已情根深种。
温郑清不知她是何时看上这小子的,现在也没功夫理会这些,只冷着脸吩咐:“将她拉下去。”
“不要!”温玉霜挣扎无用,怨愤地目光落在陆漪身上,大声控诉,“你怎可这般狠心?他拿心给你,你却要杀他。他从未对不起你,你却要千方百计害他,你心如蛇蝎,就不怕遭报应吗?”
温郑清的手下接收到示意,朝杨寻瑾攻去。
目光仍旧只落在陆漪身上的他忽然咧开沾血的唇,痴痴地笑了起来,衬得他那张毫无血色的俊脸,透出诡异的妖异,令人莫名胆寒。
被他死盯不放的陆漪,更是觉得头皮发麻。
他倏地侧身躲开第一把砍向他的刀,握住持刀者手腕一捏,在其松手的瞬间夺了那把刀后退砍杀起来。
登时武器碰撞声不绝,鲜血四溅。
他明明看着是个将死之人,动作却极为利落。
虽然这大开大合的招式毫无章法,但就像发了疯的困兽将死前,其杀伤力也足够强大,何况他并不是寻常人。
都不得不警惕起来,全力应付,力求尽快杀了他。
天渐明,细雨不知不觉变大。
在杨寻瑾的砍杀下,四周鲜血越来越多,他雪青色的衣服渐渐被染红,又在雨水的浸润下氤氲开,似开出一朵朵艳丽狂乱的血花。
被雨水打湿的黑发下,他白得吓人的脸上亦是沾了不少血。
那个在陆漪看来纯净如月,俊逸如仙,又对她温柔似水的男子已不复存在,当下的他就像刚从地狱踏出的厉鬼。
她知道,他在死撑,或许下一刻就……
忽然,又一口鲜血由他的嘴角溢出,停顿间,一把刀砍向他的后背,深及见骨,瞬间血流如注。他神色一凛,在低吼间转身直接要了对方的命,却是又被另一人砍中。
他的血混着雨水一起滴落在地,他不仅没有倒下,反而越发杀意凛然。
或是杀红了眼,或是真疯了。
被控制住的温玉霜睁大满是泪的眼睛看着这一幕,不由哽咽着嘶吼出声:“你们住手,住手啊!不要杀他,不要!”
陆漪亦红了眼,她拉住陆白羽的手,声音发颤:“娘……”
陆白羽面无表情:“我们无权管侯爷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
杨寻瑾明明早已该气绝,却是始终未倒下。
温郑清望着这一幕蹙眉,又似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陆漪。他稍一思索,便勾起唇,过去抽出陆白羽的剑递向她:“你去杀了他。”
陆漪闻言一惊,立即摇头。
“漪儿这是要忤逆我?你不是说誓死效忠于我?”他的语气温和,像慈父一般,却又不容拒绝地拿起她的手,逼她握住剑。
“我做不到……”她想抽手。
温郑清并未给她反抗的余地,直接强行将她拉到前头。
他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抬起她握剑的手,也不知他按了她胳膊上的哪几个穴位,她只觉整条胳膊都是僵硬的。
温郑清趁此时机忽然将她往前推去。
他的武功亦是不弱,这一下直接将她推到了杨寻瑾身后。
正在应付别人的杨寻瑾感应到什么,忽然旋身,眼见着他手里的刀就要砍上她,却在看到是她时,生生收住了动作。
同时,肉.体穿刺的声音响起。
是陆漪手里的剑精准地没入他的胸口。
时间宛如在这一刻静止了,陆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被刺中的胸口,吓得赶紧松手,眼泪终于滑落。
杨寻瑾腥红可怖的眼死盯着她,嘴角的血不断溢出。
终于,他还是倒下了,倒在混合着雨水的血泊中。
他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里的恨越发狂乱,他想抬手伸向她,却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的唇瓣狠狠颤动着,声音似乎是从吼间溢出,艰难嘶哑。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昏暗的房间里,构造颇为简单的拔步床上,满头冷汗,脸色苍白,似乎被梦魇困住的陆漪忽地睁开了湿润通红的眼,使劲喘息。
她望着床顶,耳边挥之不去的都是杨寻瑾死前的声音。
恨之入骨,似要将她拉入地狱。
更深夜静,哪怕是很小的异声,也足够惊醒北旁小床上的婢女梦霜,梦霜立即坐起身,随便套了件衣服快步过来。
“夫人又做噩梦了?”她拿起汗巾轻拭着陆漪额上的薄汗。
陆漪渐渐缓过那阵仿佛被掐住胸口,扼住喉咙的感觉,侧头看向落地烛台上摇曳的烛光,她的声音虚弱如丝:“什么时辰了?”
梦霜应道:“三更刚过。”
陆漪稍默后,道:“扶我起来吧!”
“是!”
梦霜小心扶着她起身下床,缓缓朝窗边的躺椅走去,待她坐下,梦霜打开窗户,就见明月当空。
她缓缓躺下,一如以往,静静地赏起月。
这是她最常干的事,每每午夜惊醒,便会选择在这里看月亮。
梦霜总觉她像是在看一个人,许是一个纯净美好得就像月亮的人。梦霜也瞧了那月亮一眼,便转身拿了床被子盖在她身上,静静守在旁边。
静默了半响,陆漪出声:“你去休息,不用管我。”
梦霜摇头:“奴婢还是守着吧!”
每每瞧到她这弱如扶病的模样,梦霜就觉担心。尤其是最近她越显病弱,气若游丝到仿佛奄奄一息似的,让人生怕一个眨眼间人就没了。
陆漪没勉强,因为精力不济,眼皮子又觉沉重起来。
梦霜一直注意着她,见她渐渐又闭了眼,便伸手入被子轻轻触上她的手。这一触,梦霜吓得不轻,实在冰凉得过分,便忙又给她添了床被子。
皎月悄然落下,日头由东方冒头。
几乎一宿没睡的梦霜瞧了瞧还在睡的陆漪,便起身欲出屋准备早膳,未想抬眸却见到一位男子踏入。
她定眼一瞧,便立即睁大眼:“公子!”
来人正是陆漪的丈夫银欢,之所以让她震惊,是因为除了成婚时,四年来,他从未出现过,未想会突然过来。
银欢懒懒地倚在门边抱胸而立,他开口便问:“死了没?”
梦霜闻言不由一颤,早知这许府的公子银欢不是个善茬,甚至令人闻风丧胆,今日再见,她更是深刻认识到他的冷血无情。
可这问题叫她如何回答?
见她这副拘谨的模样,他颇为不耐:“出去!”
梦霜回头瞧了陆漪一眼,不得不福了个身出去。
银欢站直身子,负手徐徐地走到陆漪身旁,此时的她许是因听到声音,已睁开眼正无神地看着窗外。
他倚在窗边,挡住她的视线。
见到她苍白清瘦的脸,他附身抬手伸出手指缓缓从她脸上划过,声音幽幽地:“啧啧,瞧起来,你似乎快熬不住了?”
银欢本就生着一张精致魅惑的脸,当下更显出他浑身邪气。
陆漪的脸上并未因他的到来生起半分涟漪,只缓缓又闭上了眼。
银欢冷哼,掐起她的下巴:“可后悔?”
他明显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手下力道极重,瞬间就掐得她白到透明的皮肤生出通红的印子。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道:“我后悔他就能活过来?”
“是啊!”银欢转而拍了拍她的脸,力道亦是不小,“他活不过来,所以不够,你还得继续受尽折磨,最好是能如此生不如死地过一辈子。”
话罢他站起身,上下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番,便走了出去。
他冷睨了守在外头的梦霜一眼,道:“待会会有人送些良药过来,给我好生养着她,若死了唯你是问。”
梦霜喏喏地应下:“是!”
待他终于离远,梦霜松了口气,立即转身跑回房间。见到陆漪脸上的印子,她的眼睛便红了:“他怎可这般狠心?”
陆漪只闭眸沉默着。
梦霜叹息,未再多言,转身拿了药过来。
她将药轻轻揉在陆漪脸上,手下的动作不禁微颤,如此冰凉的体温,若非还有呼吸,就像是……
她不敢想下去。
银欢那边的人动作很快,不时便有人送了药过来,梦霜帮陆漪掖了掖被子,便迫不及待下去熬药了。
希望这药能管用。
随着梦霜的离开,一滴泪由陆漪的眼角滚落,一直未睁眼的她终于喃喃出声,声音弱不可闻。
“若一切……能重来该是多好。”
若是能重来,除了他,她什么都不要。
日头渐高,大好的阳光射进屋里,铺撒在陆漪身上。但她浑身却透着渐渐变浓的死气,挥之不去。
到巳时,梦霜终于端着熬好的药回来。
“夫人,该喝药了。”她将药搁在旁边小茶几上,抬眸间,却看到陆漪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登时僵住了身子。
她缓缓跪下,颤颤地伸手探向陆漪的鼻翼下。
忽然,她大惊失色地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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