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人在天上,夜色不如在地面深宅之中来得浓重, 星空像是被洗过一道, 亮得惊人。船首有风, 凉涔涔地往骨子里钻。

    临殷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话说出口,一瞬间也有些惘然。

    他背负的秘密,这么多年从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过。

    当年临故渊钻进他的小院, 信誓旦旦说会照顾他的时候没有;“父亲”临程说举临氏之力势要将他医治好的时候没有;苏泉每日衣不解带为他疗伤的时候也没有。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临故渊当时还是个孩子,承诺的分量来得太浅。会来看他, 全因为他占了他堂哥的位置, 将他当做了自家兄弟。

    临程呢,膝下无子, 临氏的掌家大权眼看就要旁落。外头忽然送回来这么一个“走失”的血亲嫡子,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呵护的态度摆在表面上, 将他按在“继承人”的位置上,囚禁在别院里,只看住了, 让他别死。

    苏泉倒是曾经真心想过要救他, 倾其所有, 为他祛毒疗伤。

    临殷也曾以为遇见了贵人,

    殊不知苏泉对他,只不过是身为药师,遇见棘手病患的欣喜与关照, 看重的是那魂毒本身。钻研三年而无所获,他的兴致消了,觉得浪费时间。

    天下之大,疑难杂症极多,大可不必在他这一例奇毒上吊死。

    一句抱歉,便轻飘飘将他抛下了,任他一人躺在那孤院里头备受煎熬地等死……

    ……

    人的心不是一次性就能死透的。

    希望是最可怕的毒药,从死灰里一次次的复燃,然后一次次被覆灭,越来越冷,越埋越深。

    疤痕堆积成了厚厚的甲胄,才终于刀枪不入。

    ……

    临殷从迈进这个门的时候,还未想过要同池鱼说这些。

    即便察觉出了端倪,觉得她已然有所感悟。但他乐意和她装这个糊涂,双方不必牵连,各取所需,一切落定之后,一拍两散。

    大概是人同样冷淡的态度让他起了逆反和抵触,知道她也一样,想要各自岁月静好,斟酌合作的尺度,做一对随时可以相互撇干净的陌路人。

    他便忽然不想和她如此泾渭分明了。

    一个人在寒夜里走得久了,找不见光明和出路,习惯了,不再去寻。

    既如此,将另一个人拖到黑暗里也并无不可,谁让她恰好窥见了深渊,走在了他的面前。

    ……

    临殷慢慢地抬起眸,视线一寸一寸挪到她吓得煞白的小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听不到想要的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点什么来。

    于是含了点儿笑,用最后的良知提点她:“怎么,我透底了,你没话说?”

    ……

    他这一抬眸。

    系统就是附送一个998。

    池鱼刚匀好的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差些没把自己干憋死。

    池鱼原本觉着临殷会先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她这边察觉魔族血脉的事情没有坐实,他便可以随便扯谎圆过去。

    她铺垫了那么多,给他那么多可配合“好好谈”的暗示。

    他倒好,上来就直捣黄龙,把人都砸晕了。

    临殷瞅她的眼神变态又古怪,透着一股子说道不清的疯狂。

    池鱼浑身发毛,又有了临死的错觉。

    前好一阵同他相处缓和,好难得才消除了对他的死亡阴影,这会儿人一个眼神,一句话,又把人拎到了悬崖上。

    池鱼腿颤身子摇,他越催促着,她越是不敢发声。

    仔细想想临殷之前没把她当“人”看,猫儿狗儿一般带在身边,偶尔漫不经心随手逗弄,也不会过于苛责,心情好起来了还会护上一护。

    她刚开始觉得他不做个人,现在倒怀念起那种相处模式来,至少不用这般针锋相对。

    现在好了,

    大家都是人了。

    是人就有利益的牵扯要说道明白,这阵仗架起来,可太吓人了。

    池鱼心跳震天,双腿发软地缓慢蹲下。大有抱头痛哭,悲切求饶的意味,嘤地哭出声:“先说好了大家留一线的,哥哥怎么这么不讲究?咦呜呜咦,我是一片好心想和你互通有无。这下好了,你把这么大个消息透给我,我要是答不上来,亦或者说错了话,就没得小命了吧……”

    临殷低头审视着她,不晓得她是在故意装疯卖傻想要搪塞拖延,还是真的怂到了极致不愿意面对现实。

    但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拖是拖不开的。

    人族对魔族的仇恨刻在骨子里,是大势所向,是必然。

    池鱼想必性格再跳脱,也是云城之主的女儿,是金陵麾下养大的,跳不出这个大框架。

    别说是世人,在得知自己是半魔之前,他也看不上魔族的血脉。

    世间的传说将所有丑恶的用词都给了魔族,他们血统卑劣,天生嗜杀好战,且易失控。齿生獠牙,背后生翅,长指如钩,就像是未开化的野蛮猛兽。

    守雅重礼的清贵公子,自然是看不上魔。

    但现在,他更看不上的是人心。

    临殷笑不达眼,眸里是沉沉的一方深渊:“你不是早知道了,装这个样干什么?还是说,是怕我说出点更吓人的?”

    池鱼脑仁一下炸了,

    像是一步踏空,整个人虚坠了一下。回过神,看他似笑非笑的脸,全身都是软的。

    她可不就是怕临殷连魔族血脉之事都随口提出来,若是没个遮拦,下一步再说到南氏,那可就不是把她当“自己人”,是拿她当死人了。

    她身体虽然不死不灭,可这世上多得是拘魂的法子。拿个小瓶子把她的魂灵一困,她就全完了。再者临殷这样的人,心里头哪有什么真正的“自己人”可言。知道得太多,全看他乐不乐意放你蹦跶罢了。

    池鱼越想越惊悚,这次是真的快哭出来了:别搞我了大佬,我新手啊,受不住这么大压力的。

    她脑子嗡嗡的,知道得先表态发誓会同他一个阵营,绝不背叛。只是她现在手中已经没了可用的筹码,临殷的魂毒已经解了,该用什么来投诚保命?

    池鱼起先就是想不到,才会躲着他。

    临殷可以说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当初给他解魂毒都是她趁着人晕过去,强行套上去的买卖。他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在意,觉得可以交易亦或者托付信任?

    她想不到,这会儿被逼上绝路,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一路半真半假地哭,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一路茫茫地抬起手。

    左手捂脸抹泪,右手摇摇晃晃探摸出去,在虚空中探了几下,搭上握住了他的指尖。

    临殷面无表情,平稳的呼吸却微顿了一下。

    笑容更加古怪地看向她。

    池鱼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走着神,用手探着分开了他修长的五指,将自己的手塞进去。

    他掌心的黑炎离得近,没真烧到肉上倒感觉不出温度,自然也不会叫人警惕。

    池鱼一通瞎摸着,看临殷之前不痛不痒的模样,还以为这黑炎不过是虚幻的架子,像是冷焰火,手也能摸得。然而不小心在边沿上碰了一下,登时一个哆嗦,剧烈的灼痛迫使她嗷地惨叫出声。

    临殷看她被雷劈了似的,一下倒地不起,抱着手龇牙咧嘴的模样,无言地抿了下唇

    哑然:“你做什么?”

    能做什么?

    池鱼因为手疼得厉害,又觉得他这人太过难搞,说话也带着冲:“呜呜呜,我被黑炎烧着了,你没见着?”

    临殷:“……”所以你为什么要伸手过来被黑炎烧?

    他从没见过犯蠢之后还如此理直气壮之人。

    再沉的心思被她这么一搅和,也找不着氛围了。

    正想看看她手有没有事,

    她又换了捂脸捂眼睛的左手,过来小心地贴着他的指尖。

    嗓音还带着哭腔,很忌惮地看着他手心燃烧的黑炎,“你别动,我先给你传功。”

    言罢,一股精纯而温和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递而来。

    丝缕般汇聚在他的掌心,一点一滴将他体内被唤醒的魔气镇压下去,心有余悸一般歪头看他一眼,灵动的眸,眼尾还泛着红,带着雾蒙蒙的泪。

    思来想去,重重一叹:“哥哥问我的话,我不知道怎么答。”

    “你是魔族的事,我确实早就知道了。”她说着什么悄悄话似地压低着嗓音,“我给你治的魂毒那会儿,也探过你身体的状况。虽然你平时藏得极好,毒发失去意识的时候魔族血脉却是不受控的。”

    谨慎地打量一眼他的脸色,“不过哥哥放心,我这人嘴还是很紧的,绝不会往外透露半句风声。你看我知道了这么久,不也从来没往外说过么?临故渊还在你跟前,是你的亲堂弟。我眼珠子都在你跟前戳着呢,一损具损的,你还怕我会对你不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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