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没有人知道。
那是棵美丽以及宏伟到不切实际的巨树,直径在五千米以上,高度在一万米乃至两万米,其树枝在大气层中以伞状散开,形状类似于菌菇的菌盖,而“菌盖”则可在平流层覆盖接近五万平方千米。
尽管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构造,但那哑光灰黑色金属的主干和不透明结晶状的枝叶就如同硅晶一样纯粹,于是人们开始管它叫硅晶树。
不过这些都是“活着的人”后来才整理出来的信息了。
巨树出现的那一日,一场堪比圣经中大洪水的灾厄席卷了整个世界。
幸存者只能隐约记得那是与以往一样别无二致的一天。早晨醒来,绝大部分平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终端上的“无信号”象征着什么,大多人唾骂了一声当地的电信运营商后,便转身投入了一日的劳作。
少数各个国家坐在战略司令部里的人可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他们知道浩瀚苍穹上的所有卫星的同时失联代表了某场灾难的开端,但是他们不知道罪魁祸首到底是宇宙辐射,还是他国攻击。
然后,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给予,随着一场不明的“黑雪”在世界各地落下,信息时代背叛了人类。
全球范围内,以半导体为材料电子设备出现了未知且不可修复的异常,当民众以为这是世界性赛博战争的序幕时,有核国家政府惊恐地发现了发现他们散布在公海的战略核潜艇全数与指挥中心失去了通讯,紧接着停泊在军港内的军舰同时拉响了汽笛,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它们挣脱了船坞,冲出了港口,驶向了大海。
海军基地的沦陷只是落入湖面中的石子漾开的第一道波纹,陆军基地、航空基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中发生了同样的状况,搭载了数控火控系统的军备集体失去了控制,reboot与自毁系统尽数失灵。战斗机纷纷如离弦之箭从基地展翅飞向了空域,坦克也集结成军驶向了其他国家的边界……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整个世界,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国家之间误以为这是彼此开战的信号,准备互相反击之时却发现连洲际导弹系统也都无法控制,处于世界各地绝密基地的发射井自动开启,上万枚核弹喷射的轨迹在天空交织成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牢笼之中。
在人祸尚未结束之前,天灾降临,海啸、地震、火山喷发、大气涡旋……一切穷极人类想象的灾厄在全世界同时爆发,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树已然静静地屹立在世界世界的各地,而人类绝大半的文明已经毁于他们亲手创造的武器之下。
全球人口锐减至原先的百分之一不到。残存下来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有什么操控了这一切,但是那究竟是什么,那棵树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作用,无人知晓,也无从得知。
卫星被劫持,网络被摧毁,海洋被占领,科技被掠夺,人类失去了制空权和制海权,大陆之间的往来被断绝了整整五年,贸易全球化曾为世界带来的繁荣在这个严峻的阶段却变成了桎梏了自身的枷锁,经济不复存在,货币失去了意义,重工业产业链彻底瘫痪。
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在灰烬与尸骸上重建的文明不得不相互依偎,搀扶彼此,共同寻觅向未来前进的道路。地缘环境此时成为了崛起势力形成的主导因素,亚洲大陆的幸存者们联合到了一起组成了泛亚洲共同体,新欧罗巴联盟再次诞生,而位于美洲的诸国则彻底向彼此开放,美洲共和国就此成立。
诚然人类在互相屠杀上天赋卓越,但他们的繁衍能力也同样不输于蝗虫,只要一息尚存,转眼间又会遍布整片田野。
距离那场万物皆化作焦土的大灾厄,已经过了整整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并非一段漫长的时光,但也足以让重新崛起的文明稳定巩固自己内部的体制,重新向外界抛出象征和平的橄榄枝,身处同一片大陆的亚欧最先恢复了稳定的外交,而欧美则在十二年前重新建立起了稳定的新航线。
北冰洋航线。
***
“古董船队”的旗舰库图佐夫号舰桥内,不惑之年的舰长凝视着船队前方的海域。他已彻夜未眠,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但厚重眼皮下的双目依然有神,如鹰隼一样时刻捕捉着海域上的任何动静。
船队保持着十五节的航速已经启程了将近两日,领航员已将科拉湾的海图更替为巴伦支海域的海图,航海长也早就在图上用铅笔标注好了今日的航线。
他们预计将会在今天横穿巴伦支海域后,一路向北往斯瓦尔巴群岛的方向驶去,而后横穿北极。这其实是一个冒险的举措,毕竟离极点越近,海冰越厚,浮冰越多,即使是在夏日,谁也不能保证航路上一路畅通无阻。
但是眼下已经别无选择了,毕竟贴着欧洲大陆行驶的传统航线要途径一个地方,而那是他们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回避的区域。
——已经被硅晶树生根的北地群岛。
自打进入巴伦支海域深处,那比浮云还高的巨树就便屹立在他们的东北方向,因磁场扭曲而散发的虹光一直以它为中心摇曳在空中,宛如中世纪时代为水手们照亮方向的灯塔,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它指明的是通往冥河的道路。
库图佐夫号的新任的雷达手似乎是一个刚服役不久的新水兵,这是他第一次随着舰队出海,在舰桥一片肃穆的氛围中,只有他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身前的雷达盘每二十秒更新一次他们海域上的状况,除了象征着友军的九个绿点,从未出现过其它标志。
北冰洋本身就是极地之海,除了像是他们这样的军用船队外,没有船敢在海面上航行,也不知舰桥内的所有船员为何在进入了巴伦支海域后就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地板着张冷脸,就连那个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大副此时也直起了腰板正坐在舰长左侧。
“昨天出发的苏维斯基联盟还是没有回音么?”舰长蓦然朝通信员开口问道。
“没有,舰长。”通讯员回答,“至今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苏维斯基联盟的无线电。”
舰长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他的食指开始有规律地敲着身前的铁桌。熟悉他的船员都知道这是他在陷入沉思时的习惯,于是每个人都放缓了呼吸的频率,等待着他们的舰长下达新的施令。
良久,舰长朝自己的大副比了个手势,大副立刻会意,转头走向了领航室。
没过多久,大副又回到了舰桥,只是这次手上多出了一张海图,他将它平摊在桌上,舰长也走了过来,两个人在海图前挨着商讨了一会儿,最后的决定终于落下。
舰长抬头,对舵手开口道:“更替路线,航向三五。”
“航向三五,检查磁误差,磁方位角三八,舰长。”舵手重复了一遍,开始向右打舵。
“通知全舰队,更替为二号航线,让航海长更新海图和接下来的具体航向。”舰长朝通讯员留下这句话,便和大副一同回到了领航室内。
待舰长的身影消失后,舰桥里保持了相当漫长的一阵沉默,气氛凝固了许久,雷达员终于忍耐不住,压低声音向身旁正在转向的舵手问,“怎么突然更替航线了?东边不是北地群岛的方向吗?”
那片他们避之不及的地带。
舵手面无表情地瞥了这只刚刚离巢叽叽喳喳的小雏鸟一眼,没有回话。
通讯员刚刚将舰长的命令用无线电传达给了整支舰队,回来时正巧听见雷达员问话后,他不加掩饰地发出了一声带着讥讽之意的嗤笑,替舵手回答道:“没听见刚才舰长的问话么?苏维斯基联盟是半个月前出发的破冰船,本来预计在我们出发前就应该回港了。”
但是它没有回来。
不用通讯员继续细说,雷达员也明白了他话语中隐藏的台词。
即便是夏季,北冰洋上的永冻冰层依然覆盖着接近三分之二的海域,为了保证航路畅通,破冰船会定期出发开辟航线。苏维斯基联盟号是半个月前母港派出为他们船队开辟航线的破冰船,启航和归航的时间都经过了严密的规划,就算有些许误差,也不会晚归超过一天,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苏维斯基联盟号的确在路上遇到了点不可抗力的小麻烦耽搁了一会儿,如今他们的舰队已经航行在了巴伦支海域整整三日,也该和返程的破冰船合流了。
但是现在别说它的影子,就连它的无线电频率都捕捉不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雷达员微微睁大了双眼:“北冰洋不是最稳定的航线么……难道这里也有‘幽灵’?”
幽灵,是他们替“敌人”取的代号。
据说幽灵会在死去的地方永远重复同样的动作,那么那些曾经为人类服务的舰队也许就是永远徘徊在这片海域上的幽灵。不知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理和机制,在大灾厄后遗留下来的舰队,在这二十二年间无限地重复着曾经在海上行驶过的航线。
不知道它们无尽的动力究竟源于何处,也不知道它们的弹药从何而来,这些由人类亲手打入铆钉、焊上船壳的船只,如今跟如影随形的死神一般,一旦捕捉到了人类的踪影,就会将导弹和炮弹全数发射,不将它们曾经的主人轰沉入海中就决不罢休。
太平洋和大西洋已经彻底封锁了,而北极航线之所以成为亚欧与美洲来往唯一稳定航线,正是因为这里常年被冰雪覆盖,一年有两百多日处于几乎完全冰封的状态,除了驻扎在摩尔曼斯克的北方舰队,没有船只会在这片一个闪神就会撞上冰山的地方游荡,而北方舰队早已在二十二年前,就随着摩尔曼斯克核爆永远地沉没在了科拉湾的深处。
摩尔曼斯克作为俄罗斯曾经最重要的军港,在港口内停泊的核潜艇失去控制的那一刻,政府就已经直接将整个摩尔曼斯克视作了叛乱,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他们对摩尔曼斯克和北莫尔斯克一带的平民进行了紧急疏散,接着派遣了飞行员在城市上空扔了核弹,将一带近二百二十个核反应堆连带着整个军港轰成了平地,这堪称鲁莽的举动最后却为整个亚欧大陆留下了最后一个珍贵的北冰洋不冻港,使得从欧罗巴通过北极航线前往美洲大陆还有一丝可能性。
当然,也只是残留一丝可能性而已。
“海面上是没有幽灵的。”通讯员耸了耸肩,“但是海底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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