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伙计的手脚极麻利,闻静菀坐下不多时,热腾腾的小铜锅就架了起来,小伙计跑前跑后地端菜。
不大的铜锅外头还雕了细致的纹饰,锅下的炉子用木块四四方方围得严实,锅子里翻涌着奶白的汤,是鱼汤锅底。
桌上另一边整齐摆了十数个巴掌大的青瓷碟,里头片得薄薄的羊肉、牛肉,鱼圆、肉圆,另加三种菌子,蘑菇,冬笋,青蔬,茼蒿等,还有一盘颤巍巍的白豆腐。
店伙计一甩白布巾,笑呵呵地说:“客官慢用,咱们店里的锅子那可是京城一绝,多少人大冬天的就等这一口。”
沸腾的锅子热雾氲氤,看着便有一股热闹的烟火气,闻静菀不自觉弯了唇角,朝小伙计点点头。
那小伙计好似一时看呆了眼,愣愣站了好一会儿才面红耳赤地退了下去。
说起来锅子的吃法是早就有的,只是向来登不得大雅之堂,文人雅士讲究用膳精细,食不串味,这锅子却偏偏是将所有东西放在一起煮,因此为人诟病。
只闻静菀自己是偏爱这样热闹的吃法的,许是因着师父与师兄姐们时常下山行医,她从小一个人的时候居多,每每能与众人一同用膳,便觉十分难得。
她每样夹了些在锅里涮,入口才知道那小伙计说的不错,也怪不得连太尉大人都说这家锅子做得极好,汤底浓厚,菜蔬也新鲜,嫩白的豆腐在锅里吸足了汤汁,一口咬下,鲜香四溢,浑然不输大厨精心调弄的手艺。
还有那几颗浑圆的肉圆,应是鸡肉与豕肉混做的,一入口便软嫩弹牙,闻静菀眼眸微微一亮,这倒是吃锅子少见的,这家店有心了。
不过,闻静菀用了几筷子便觉有些美中不足,京城的锅子是不带酱料的,吃的多是食材本来的滋味,到底脱不去那几分清高劲儿,可她更爱加些蘸料。
双扇的松柏梅兰木刻屏风将雅间一分为二,一边是热气缭绕,一边是清茶一盏。
闻静菀站起身朝屏风后瞄一眼,只能看见太尉大人微垂着头,黑底金线云纹锁边宽袖搭在膝上,似乎漫不经心地听对面的人在说话。
看太尉大人这模样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吃不上锅子,闻静菀敷衍地同情了一下,放轻步子从另一边往门口走去。
临出门,似有所觉的一回首,正对上太尉大人异常冷厉的眉眼!
闻静菀立刻小心赔笑,乖巧的梨涡漾起,指了指外头,又指指屏风后,试图让太尉大人明白她不是偷跑,而是去寻店伙计要吃锅子的酱料。
眼看太尉大人拧着眉颔了下首,闻静菀松一口气,迫不及待踏出门去,走出了赵冕的视线才拍拍胸口,刚才太尉大人那个眼神她着实有些吓到。
屋里,正喋喋不休的幕僚们一时间卡住了壳,瞠目看着从门口走出去的纤丽身影,他们早知屏风后有人,却不知竟是长公主殿下。
将一众幕僚的神情收入眼底,赵冕面色渐渐冷沉,眼角眉梢聚起阴鹜。
幕僚们身后抱剑侍立的蓝衣少年见状,轻咳一声:“诸位,太尉还等着呢。”
众幕僚顿时回神,触见赵冕的脸色,背脊一凉,忙不迭敛眉低目,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屋外,闻静菀长舒一口气,抬眼张望起店伙计来,预备叫他领自己去一趟厨房——蘸料这事还得她自个儿来才吃得满意。
只是店伙计没瞅着,倒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女们走到她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当首的姑娘一袭霓红色绮罗裙,外头罩一件素白镶边织锦披风,面色有些难看。
这一幕有些熟悉……
“小叶姑娘。”闻静菀仍是记不清她的面貌,只是她这态度叫闻静菀立时记了起来,不过这身穿着……
察觉闻静菀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叶芸竹眼中闪过一丝羞恼,口中却是不依不饶地继续缠问:“你怎么出宫的?!莫不是又偷跑!”
“小叶姑娘可要慎言,”闻静菀牵了下嘴角,眼中并无笑意,小叶姑娘针对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缘由她倒也能猜到几分,只她本觉得两人无甚交集,得过且过便是,可现在小叶姑娘未免有些得寸进尺,她便懒得再温和相待,直言道,“本宫在哪儿应当不需要小叶姑娘准许?是不是出宫也跟小叶姑娘没关系,至于本宫怎么出来的,那就更不必小叶姑娘操心了。”
顿了一顿,她又看一眼叶芸竹,道:“小叶姑娘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更好。”
她也是灵光一现才想到,小叶姑娘今天这身打扮竟是与她祭天和宫宴那两回极相似,甚至连裙摆上的纹路都十分相近。
因着她不善记人面貌,所以对于衣着打扮便稍显灵敏些。
她本来无意揭这个短,但是打人就得打脸,不然指不定她还以为你怕她呢。
叶芸竹似是没有料到闻静菀今日居然不顾及一点儿的体面,先是一愣,接着面上涨红,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闻静菀,颤巍巍的却说不出话,半晌憋出一句:“……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长公主,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话闻静菀听得好笑,眉梢儿一挑,眼角波光流转溢出几许妩媚之色,目光慢吞吞扫过叶芸竹及她身后一群同样面色窘迫的贵女们。
有几个似乎是觉得不大好意思,抿抿嘴避开了视线。
闻静菀勾唇笑了,她还真以为没人看出来呢。
“小叶姑娘,你这话又错了。”她笑靥明媚,声音是叶芸竹私下里掐着嗓子也没学会的娇软。下颌微扬,用余光瞥人,这是跟太尉大人学的架势,“本宫生来就是凤凰,便是不站在树梢上,也改不了凤凰的命!而那等子普通燕雀,就是一朝登上了枝头,也不过是自以为凤凰罢了,她自己看不清,难道以为别人也是瞎子吗?”
几句话含讥带讽,直把叶芸竹气得手指上下颤抖,鼻翼翕动,却是蠕动着唇瓣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闻静菀看着,心中叹一口气,小叶姑娘这般笨嘴拙舌的,居然还硬要学话本子里惯会刁难人的丑角来与她为难,也是不容易啊。
叶芸竹说不出话,她身侧倒另有一人站了出来,穿着件丁香色的撒花上袄,与闻静菀今日的衣裳颜色略有几分相像,眉尾上挑,不好相与的模样,张口就道:“殿下好大的威风,叶姐姐才说了一句,殿下便恨不得回上一箩筐,倒显得是咱们欺负了人似的。小女也知道殿下幼时在外多磨难,可便是这样,也不该没头没脑地逮着个人就撒气,还是这样无中生有的缘由,自来可没听说过殿下穿过的衣裳颜色咱们不许再穿的,若是有这样的规矩,殿下今儿便拿我开刀就是,何苦见着叶姐姐不善言辞便欺负她一个呢!”
这位可当真比叶芸竹嘴皮子利索得多,且她说话时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连带的一众贵女们也跟着挺起了胸膛,都抬起头看向闻静菀。
叶芸竹好似找到了主心骨,镇定了几分,收回手,眼神犹自恼恨。
闻静菀却只想发笑,淡淡瞥一眼丁香色衣裳的姑娘,对这些人的身份估摸的差不多,大抵都是太尉大人直系下属的家眷们。
如今赵冕手握重权,这些人自是水涨船高,对京中的其他世家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听闻那罗将军未有胞妹女儿之类的,所以这群人以副将叶锡元的胞妹叶芸竹为首也是顺理成章。
而叶芸竹,上回祭天的时候闻静菀便察觉她对太尉大人有意,只是流水无情,看起来太尉大人并未对小叶姑娘有什么心思,谁知小叶姑娘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和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先帝遗女过不去。
不过今儿她倒是有些看明白了,感情小叶姑娘是觉得她碍路了呀。
这可真就是小叶姑娘想多了!闻静菀在心里摇头,这回她是被太尉大人连累喽!
“这位姑娘,想太多是病,得治!”闻静菀回望站在叶芸竹身边的那姑娘,嘴角笑意清浅温和,“本宫何曾说过一句有关衣裳的话?欲加之罪,姑娘倒是说得滔滔不绝,究竟是谁无中生有,诸位还是该好好想想。”
闻静菀就差把“做贼心虚”四个字丢在她们脸上,叶芸竹几人登时变了脸色,尤其那丁香色衣裳的姑娘,一个“你!”字不由自主冲出口却再接不下去。
因为无从可接,说再多也不过是她们的臆想,虽然暗地里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说出来就是没说出来。
叶芸竹死死咬着牙,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浅笑温文的闻静菀,只觉身体里燃着一团火,冲不出来就要烧死自己。
一个没了倚仗的先朝公主,凭什么还能这么趾高气扬地说话!她就应该谨小慎微,像那些被清算的旧臣家眷一样唯唯诺诺,任人欺凌才对!
“长、公、主……”
没等叶芸竹牙缝里的字挤干净,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闻静菀身后响起。
“长公主这一会儿走的真远。”
语气中尚带几分淡淡嘲讽,却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打在叶芸竹身上,叶芸竹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愣愣去看从雅间里走出来的人。
赵冕一袭玄色锦袍,玉冠束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眉头轻拧,目光落在闻静菀身上。
闻静菀瞅了瞅雅间到脚下五六步的距离,面上小小的得色敛下,识相地垂下头,声音也不似方才与叶芸竹等人理论时那般饱满,弱弱道:“一、一出门就被小叶姑娘叫住了,说了几句话才耽搁的……”
赵冕的目光因她的话朝叶芸竹看去,明显在看见那一身衣着时微微一动,停留了一刹,接着便径直转开,似乎没有任何波动。
一时间,叶芸竹只觉十分难堪,身上的衣裳好似变成针,一寸寸扎在身上,叫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大都督,我……”
她怕他都听见了……
今儿她是从大哥那里听见大都督会来广源楼议事,所以借着请大家吃锅子的名义来碰运气,可她见到闻静菀的时候一下子懵了,她心里知道闻静菀一定是大都督带来的,可她不愿相信,才执意要为难,想从闻静菀嘴里听见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只是现在,现实赤|裸裸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她又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
叶芸竹垂下头,盯着红艳艳的裙摆,眼睛发红,她以为他会喜欢这样的打扮,可她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在乎,甚至有几分嫌恶。
所以,并不是裙子,而是人……对吗?
一众贵女早在赵冕出现便噤若寒蝉退在叶芸竹身后,就连方才替叶芸竹出头的那个也攥了攥衣袖,闭紧嘴巴,家里父兄长辈耳提面命,叫她们不得在大都督面前放肆。
闻静菀小脑袋左转右转,见无人出声,场面十分尴尬,只得讪讪赔笑。
赵冕睨她一眼,轻启薄唇:“长公主还站在这里等什么。”
闻静菀登时一个激灵,连忙挺直了身,水盈盈的杏眸眨了眨,飞快道:“本宫要去后厨来着。”
说着,便穿过一众贵女,径直下楼去寻店伙计。
那群贵女眼神瑟缩,并不敢与周身冷凝气息的赵冕对视,颇有些手足无措。
赵冕也并未在意她们,目光随着闻静菀浅紫色的身影下了楼,不多时便收回来转身进了雅间。
从头到尾,没有对叶芸竹等人说一句话。
叶芸竹面色煞白,死死咬住的唇瓣渗出血丝。
“叶姐姐……”身边的一个姑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
叶芸竹好似被声音忽然惊醒,扯下身上的披风,摔在地上,接着一言不发从楼梯冲了下去离开广源楼,几个贵女愣了愣神才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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