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洒，街道上的热闹喧哗从窗外涌进二楼的茶室，然而最刺耳的，却是那被极力克制过的低笑声。
送至唇边的茶水只被阿善敷衍地抿了抿，便放下茶杯，她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笑得双肩不停抖动的红衣少年，嘴角画着一成不变的笑意：“您这样忍着不会难受吗？”
话音刚落，少年的笑声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是有点！”
阿善的耳尖晕上了粉色，带着几丝羞恼的味道：“……请您不要笑了，叶王大人。”
“抱歉抱歉~但是……”麻仓叶王笑得眼角都泛起泪意，将脸颊一侧的发丝挽向耳后，这个动作被他展示得格外赏心悦目，“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认知……万物之善？”
说完，他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这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阿善略微加重语气，眼底流露出一丝责怪，“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您当时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麻仓叶王脸上的戏谑之意丝毫未减，随口道，“难得出现一个听不见心音的存在，所以就忍不住将善良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阿善怀疑他早就忘记那时的想法了。
世间充满了无数恶念，恐惧憎恨嫉妒暴怒，甚至悲伤绝望痛苦……只要是与欢乐无关的东西，都可以被归为“恶”。
或许凝聚了太多恶念，又或者阴差阳错的契机，她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偏僻和平的村庄笼罩在黑雾中。
那些吸食了黑雾的人，但凡有一点“恶”的念头就会被无限放大，被欲/望驱使，肆无忌惮地制造更过“恶”，然后再被她吸收凝聚，像是贪得无厌的饕餮般，不停向外扩散。
她的存在渐渐被更多的人知晓，在平安京引起轩然大波，这位闻讯前来的大阴阳师却没有将她封印，而是让她诞生于世。
【……名字？】
【是的，叶王大人，是您让我诞生于世，请赐予我一个名字吧。】
【你既然是万物之恶，】男人温柔如泉的声音带着些许微妙的笑意，隐藏在折扇后的面容只露出微弯的黑色眼眸。
【那就叫……阿善吧，冠上我的姓氏，麻仓善。】
世间恶念不绝，则她不死，至此，拥有人类身体的她开始品尝饥饿的滋味。在麻仓叶王死之前，他可是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费了不少心思。
阿善一直以为这个男人已经死透了，直到他以少年姿态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笑意盈盈地说遇到了点小麻烦，需要借她的记忆用一用。
这个男人让她诞生，教她像人类一样正常生活，引导她的言行举止，她怎么可能拒绝这点小小的请求？
那时候阿善已经将困扰自己已久的麻烦处理好，正准备换个世界放松一下。原本以为暂时没有记忆也没什么，然而万万没想到……自我认知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还与鬼杀队的人亲近起来。
阿善是经过精挑细选才决定这个世界停留的。
隐藏在喧嚣繁华之下的，是恶鬼肆意，是家破离亡，是恶欲纵横。她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推波助澜，就可以得偿所愿。
可偏偏……这里有一群想要阻挠她的存在。
阿善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的罪魁祸首，忍不住埋怨道：“我向产屋敷承诺绝不会伤害鬼杀队的人……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对人类而言，承诺可以轻易反口，可对阿善来说，每一个真心实意的承诺都带有咒术，毕竟让此时之恶诞生总会有些奇怪的制约。
“这有什么关系？”麻仓叶王笑着给出建议，“只不过是身体里吸食的那些东西会消散一点，随便做些什么可以补偿回来了，你不是……”
他压低了些许音量：“最擅长引起祸端吗？”
刹那间，静谧的气氛被窗外传来的喧闹蚕食殆尽。
阿善偏过头去，垂眸望向街上嬉笑的人群：“叶王大人，您看看这些人类，满足温饱之后就会开始追求更多的东西，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做好决定，她长舒了一口气：“奔波千年，我好不容易摆脱饥饿，想多体会些人间乐趣，如果因为违反诺言而被产屋敷耀哉那个男人注意……恐怕又不得安宁了。”
“你自己做决定就好。”麻仓叶王捻起茶杯送至唇边，薄雾后的黑色眼眸似是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这是从壹原侑子那里换来的？”
阿善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嗯，您上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和她达成交易，很好用，可以压制一半饥饿，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得偿所愿。”
恐怕也只有她会觉得千年时光是“快”了。
“用什么交换的？”
阿善下意识张启双唇，想要从善如流地回答这个问题，忽然，眉眼如画的面容浮起茫然。麻仓叶王耐心地等着，好一会才听见她说：“……我不记得了。”
阿善微皱了下眉：“您没有把记忆都还给我吗？”
“这可真是莫须有的指责。”麻仓叶王眼角的笑意略微加深，“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东西吧。”
“找了她好几次，总说要我用最重要的东西来换……”阿善若有所思，看来是交换出去的东西无法再想起？随即她便释然了，漫不经心地说，“无所谓，能被我舍弃的东西也不会有多重要。”
那可不一定。麻仓叶王心想。魔女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
***
夕阳落下，如火海一般燃烧的城镇逐渐在月光中获得安宁。
童磨从门外探进头时，就见两个神态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笑语欢谈，看上去气氛挺融洽的。
阿善朝他微微颔首。而少年那双琉璃黑的眼眸轻描淡写地瞄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少女：“已经这个时候了，那我先离开了。”
阿善惊讶地眨眨眼，“您要去哪？”
“和弟弟约定了，要在天黑之前去找他。”麻仓叶王笑着说，“就是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叶。”
阿善认真打量了他一会，突然说到：“他就是让您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吗？”
童磨敏锐地察觉到，温和沉静的语调中夹杂着丝微不可查的不满和失望，就像是看见瑰宝蒙上灰尘，又不能亲手拭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往日光辉。
“和以前比起来，现在的您寡淡无味。”在麻仓叶王温和的注视下，阿善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那个强大到将法则和人性践踏在脚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男人，居然变得如此乏味无趣。
“……你想多了。”麻仓叶王失笑地挥挥手，“你之所以再闻不到什么，是因为我已经是脱离六道轮回之外的存在。”
阿善将信将疑。
麻仓叶王的周身浮动起水纹一样的涟漪，在身体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笑吟吟地说：“对了，我给你带来了一点礼物，希望你喜欢。”
与此同时，被他散在各个角落里的，连接异世界的黑色门扉，依次被人从另一端打开了。
第一扇门——
阴暗且毫无人烟的茂密树林里，落在枝头的雀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惊得展翅而飞。
树下那一阵无形的涟漪消失后，一双木屐将脚下的野草踩折，垂在两颊的太阳花耳饰随着他环视四周的动作，轻轻摇曳。
第二扇门——
及腰的鸦羽色长发映射着绚烂灯光，金色羽织被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染得缤纷多色。他站在无人注意的巷口，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漆黑无光的眼底浮起如坠梦境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气音。
第三扇门——
合拢的金色扇子轻轻敲击掌心，他看着四面环绕的嶙峋石林，眉宇间浮起一丝疑惑：“……这是哪里？”
仅仅轻轻一声自言自语，便穿透无数密缝碎窟，形成可怕的回音。
第四扇门——
红梅色的竖瞳倒映着天空的满月，如同幽幽鬼火闪烁，洒在身上的清冷月光仿佛一层霜纱。
片刻之后，他才垂下眼眸，看向十米距离外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的男人。
他与他拥有相同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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