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皇城的琉璃瓦上落满了雪,朱墙被一层叠一层的雪白覆盖。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朱墙边一跃而下, 打头的一个年少些,正侧眸对身后的人说:“这里显然不是我们在的永康二十年。”
后面那个男人无所谓地笑了声:“那咱们莫不是撞见鬼了?”
少年闻言, 颦颦眉没答话。
他们一人黑衣,一人紫衣。
穿得不同,眉眼却生得一模一样,就连发梢的微翘都是惊人的相似, 就好像是……双生子那样。
少年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咱们分开, 我去明安殿那边看看。”他一顿, 瞥男人一眼, “我们虽来得莫名其妙, 但既然来了,便有法子能回去, 你别偷懒,好好查查这宫里。”
男人敷衍点点头:“好好……”
少年不再说话,越过墙头就没了影。
但男人立在院子里却没有动。
他看少年人走远了,慢悠悠打个呵欠, 吊儿郎当迈上了台阶,伸手拂去长凳上落下的一层薄雪。
刚要往上躺,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泣声。
他条件反射沉下眸, 在发现这道哭声像是孩童发出的后,那股杀意又淡了。
他寻着声音拐了个弯,在花苑的一处假山后面找到了正缩着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一团“红艳艳”的什么东西。
他挑眉,蹲下身问:“你哭什么?”
那团“红艳艳”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倏地从臂弯中抬起了头。
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冻的,小女孩粉粉嫩嫩的面颊红通通的,一双水眸中还泛着泪光,扁着嘴,一抽一抽着肩膀,瞧上去可怜极了。
她身上裹着一件红艳艳的斗篷,远远看过去,像是茫茫白雪中的一点红。
不过女孩伤心的神情在看见男人后的下一秒便消失了。
宛如变脸一样,那双细眉被骤然颦起,眼底都泛起了点奶凶的冷光:“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宫的给使?”
男人敛眸,在端详了女孩尚未长开的面容片刻后,他忽然眯眼笑起来:“你觉得我像是给使?”
女孩仍旧蹙眉,像只炸毛的猫儿:“那你是谁?看起来这般没规没矩,也不像是禁军的人。”
男人被这么说也不见恼怒,反而抚抚下颌:“公主难不成没被人教导过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得自己先报上名来么?”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女孩面露惊讶,转而又凶道:“你既知道本公主乃千金之躯,还不快行礼报上名来!”
结果这句话却换得了男人很给面子的扑哧一笑。
他哈哈笑出了声,微弯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
“公主。”
男人忽然伸手,轻慢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我姓容。”
“容?”公主眨着泪眼,抽了抽鼻子,“……后面的名字呢?”
男人想了想,缓缓道:“单字一个洵。”
容理说:“我叫容洵。”
容洵……
公主在心底默念了一下,是她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公主呢。”
容理不经意瞥了眼她露在衣袍之外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公主方才在这儿哭什么?”
公主僵了僵,挂着两道泪痕凶道:“我没哭,你哪个眼珠子看见我哭了?”
容理心道我可是哪个眼珠子都看见了:“既然公主不愿说,那就算了。”
说罢,他立起身就要走。
后面的小人没出声。
他又迈出几步。
后面的人仍没有动静。
容理回眸一瞥,看见小公主仍执拗地蹲在原地,分明面无表情,眼泪却吧嗒吧嗒的从颊边成串地滚落,砸进雪中,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默了默,又脚下一转回去,重新在她身前蹲下来。
“小公主呀,你瞧瞧这是什么?”
“滚开,我不要你管!”
公主一抹眼泪抬起头,声音却停住了。
在她眼前的是一只白绒绒的毛团,那粉嫩的两只肉垫正好对着她。容理抱着猫,从绒毛后面探出头:“不哭了?”
公主抽抽鼻子,“这是什么?”
“什么?猫啊。”
“我是在问你从哪儿掏出来的。”
方才他明明什么都没拿。
容理乖乖地答:“这是公主给我的呀,公主忘了?”
“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你,怎么会给你猫?”公主蹙眉。
容理笑而不答,不由分说将猫儿凑得离近她些。
公主没法,只得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颇有些忐忑。
她轻轻摸了摸那团绒毛,见猫儿安安静静窝在自己膝上没挣扎,瞳仁都不可思议地颤了颤,她又抬头看容理:“它叫什么名字?”
“嫮嫮。”
许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公主愣了愣,又低头凝视:“……不过就是只畜生,居然敢和本公主叫同一个名字。”
容理笑道:“那公主给它换个名字?”
公主静了静,又缓缓摇头:“就叫这个吧。”
“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一顿,偷偷抬起头看容理一眼:“而且……能给它取这个名字的你,感觉也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
容理微微一滞,旋即又有些笑。
小公主可真没有看人的眼光,他可是个十足十的坏人,恶事做尽,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坏人。
心里这么想着,可话一说出口,不由自主的就成了:
“公主还是一点没变。”
他忽然就这样想了。
这般澄澈坚定的眼神,从以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
是满身泥泞的他不管如何伸手,也无法触及的存在。
在这里,就更是如此。
忽然,他的脸被两只冰冷的手捧住了。
公主伸直了手,让容理凑近自己,没放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僵。
“公主……?”
“不要摆出这种表情。”
公主蹙眉:“就算你哭了,本公主也不会安慰你。”
容理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似笑非笑地道:“谁说的?我从不会哭。”
“哼,骗子。”
公主并不信他的话,长长的睫毛耷下来,半掩了眼眸。
“我讨厌说谎的人。”
容理颤颤眼睑,没答话。
“我讨厌说谎的人,也讨厌说谎,可这里又偏偏是个不说谎就没法活下去的地方。”
她低道:“所以我时常会想,如果我不是公主就好了,如果我能生活在外面就好了……”
“但你不是宫里的人,你不一样,”公主的眉头蹙着,透着股莫名的执拗,“既然可以说真心话,就不要再说谎了。”
说谎不过是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
她的阿娘,她的阿耶,还有……她的弟弟,他们都在说谎,他们不得不说谎。
公主听见了远处遥遥传来宫人呼唤自己的声音,她松开手,将猫儿抱起来还给容理:“我得走了。”
容理顿了顿,低道:“送给你。”
“哎?”
“这只猫儿本来就是公主的。”
公主有些不解,不过仍是将猫儿往他怀里一递:“本公主从不夺人所好。”
她一顿:“……你既然给它取了‘嫮’这个名字,那它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我更不能要了。”
公主说完,拢紧斗篷,转身离去。
容理没答话,立在原地,还在为方才的话出神,眸光晦暗不明。
“容洵。”
“容洵?”
他回神,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叫这个名字。
一侧眸,看见不远处的小公主正立在雪中,红着眼角朝自己喊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天上忽然又飘起了雪花,飘飘洒洒,散落在她红艳艳的斗篷上,说不出的美。
容理看着她,就像是要将她的身影刻进自己眼底深处。
他微翘起唇角,漫不经心地弯了双眼:“会的。”
不过,不是和“容理”就是了。
怀中猫儿柔软温热的触感在一点一点淡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了那日从自己腹中溢出的鲜血,粘稠的触感还有渐渐冰冷无力的四肢。
“容理。”
背后有人唤了他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去看过明安殿那边了,咱们果然……你怎么了?”
容洵一向冷冷淡淡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微讶。
容理转过身,将怀里的白猫给他,他暴露在外的手臂、指尖竟一点一点的在变淡,就像是快要透明了一样,容洵颦眉,“你……”
容理无所谓地叹道:“快要结束了。”
“结束什么?”
“你知道的。”容理抬起眼看他。
他们生得那么像,可却又那么不一样。
明明那么不一样,却又能莫名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容洵唇角微微拧了拧,容理知道,他猜到了。
“你要走了是吗,”容洵抱着怀里的白猫,“这只是你的一场梦?”
容理不置可否,“谁知道呢……”
他瞥了眼远处的雪景:“但等我消失了,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只要你还活着。”
这个说法,简直就像是在说……他已经死了。
也许不是像。
他早就已经死了。
“容三。”
容理缓缓侧过眸看他:“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像我们这样恶事做尽的人到头来会统统下地狱。”
“其实下不下地狱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又能说出生和死真正的区别呢。”
“但……”他缓声道:“我如今会在这里,或许是对人世还是有一点点的留恋。”
所以……
他眸光一动,瞥向了那个红艳艳的身影消失的方向。
不过,已经足够了。
能再见一面。
足够了。
容理的身体被淡淡的光晕环绕,暴露在外的皮肤在一点一点消失。
容洵已经快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
他薄唇抿紧,分明面无表情,瞳孔却在微微打颤:“最后的最后,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好。”
“为什么,当初我砸坏了父亲的东西你要包庇我?为什么你去边疆前要和我说那番话?为什么……一直想要那把匕首?”
容理笑道:“你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回答我!”
容理没有回答,他静了静,视野里只剩下刺眼的白光。他不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重新看向容洵,其实已经连他墨色的衣角都看不清了,但他还是道:“最后的最后,听我说句话吧。”
“——但你不是宫里的人,你不一样。”
“——既然可以说真心话,就不要再说谎了。”
容理对着已经看也看不清的,弟弟的身影,缓缓启了唇。
“……”
在茫茫夜色中,床榻上的容洵睁开了双眼。
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完,容理的心结和留恋都彻底画上句号了。
这篇文这下是真的结束了,谢谢各位,全订了的爸爸们在文案处右下角来打一个五星完结评分叭!求求啦,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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