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 偌大的皇城沉寂在夜里, 阒若无人。
丹阳殿内,容洵静静倚靠在殿前朱柱上, 整个人都掩于阴影里。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 几乎从日头西斜开始就不曾动过。
容洵的听觉非常敏锐, 天色尚早时, 还能隐隐闻见从背后寝殿里传来的声响, 宫婢的说话声、脚步声、混杂着一点点燕潮见清越的嗓音。他半掩起眸,听着她的声音,就连呼呼的寒风都吹不进他的耳畔了。
到了夜色稍沉时, 耳边没了任何声响。丹阳殿沉寂下来。
容洵静静伫立,他习惯了寒冷,站着一宿不睡对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
可他终是没忍住回眸望了眼紧闭的殿前门扉, 随后又缓缓收回视线。
就在他双眼轻眨第二下时, 耳边蓦地响起了丝轻微的声响, 几乎是同时的, 容洵袖中寒光一闪,刀锋“哗啦”划破空气, 直劈向旁边的朱柱。
躲在朱柱后的人显然没料到容洵会突然出手,脚下急顿着往后躲, 却还是不慎被他的刀锋划破了衣物,血如柱般就冒了出来。
那人稳住身形, 仓皇用手捂住伤口, “有必要对曾经的同袍下手这么重吗”
她被迫从黑暗阴影中逃到了亮色处, 月辉洒下来,照得她暴露在外的一双眼灵动悠扬。衣服是一身黑色劲装,手执短刀,嘴上说着“同袍”,架势却摆得如临大敌。
容洵看见是她,神色都没变一下,“赶紧滚,不然就让你再开不了口。”说罢甩甩刀刃上的血,又倚回柱上,半点没把人放在眼里。
女人皱皱眉,有些恼,“我来是要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杀殿下的人殿下如今很生气,已经派了人手打算灭你的口了。若有什么苦衷,现在回去低头认错还来得及。你身手那么厉害,殿下不会如何重罚你的。”
容洵转眸看向她,“我让你赶紧滚,听不见”
“你”油盐不进,女人咬着牙跺跺脚,扭头瞥丹阳殿一眼,“你是为了护着她”
容洵没说话。
“你、你认真的你在这儿守了那么多天,就是怕殿下要对她不利你疯了吧,我们是暗卫,你”
容洵这回没不搭理她了,女人还在说话,他悠悠转转手腕,下一瞬,刀光一闪,匕首已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女人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从远处那根柱旁移至眼前的,就感觉项上一凉,紧接着一痛,竟已被割破肌肤,渗出了血,只要容洵再一扭转手腕,她必死无疑。
她吓了一跳,“你要杀我容三你疯了,你以为殿下会放过你吗”
容洵靠得离她很近,他看着她,静静与她对视,冠玉似的面容上浮现了丝戏谑,还有嘲讽“小妹妹,你真以为我是暗卫”
“你不是暗卫”女人怔愣地问,“可那日你分明跟我说过”
容洵想了下,自己似乎是有扯过这么一个谎,他的底细二皇子清楚,为了让二皇子信任自己也替他杀过很多人,不少的人,久而久之莫名就被冠上了暗卫这么个头衔。
是什么时候他倒忘了,眼前这女人是他得到二皇子信任后注意上的第一个目标。
暗卫的铁则是服从和随时为主而死的觉悟,和容洵从小受到的教育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样。
这个女人却很奇怪,她分明是暗卫,却不太像暗卫,她流露出的感情太多了。不过这对容洵而言没什么不好,反倒是很好,好极了。
只要他笑一笑,说几句话,她就会像个傻子似的把知道的事全盘托出,实在不是个做暗卫的料。
不过也因着这个,轻而易举就知道了些本要费些功夫才能知道的事,他倒得感谢她。
容洵思及此,眉眼又弯了弯,“本想现在就杀了你,但又不太想让你的血弄脏了她的寝殿。”
女人被这冷戾的笑颜震得肩头一颤,便听他接着说“不如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二殿下,就说他那一百个暗卫,来多少,我容三杀多少。杀一个,就把人脑袋往他院子里扔一个,所谓物归原主嘛,到时候看看能堆起来多高的人头小山,你说,好不好”
他的声音太过阴冷,身周是只有真正在丧命边缘摸爬滚打过的人才会有的血腥气,那女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洵,他分明一直都是笑眼弯弯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她吓得面色白了,连说话都忘了。
容洵瞅着女人惨白的神情,低低轻哼了声,把刀刃一收,“滚。”
女人哪里敢再停留,咬着颤抖的牙,转身就翻上屋檐没了踪影。
容洵的眼神没再往她离去的方向看一下,倒是垂首盯着地上那一小滩血迹看了起来,他本没想下那么重手,却不想女人太细皮嫩肉不经划了
她也是这样。
他的眼神突突黯淡了下。
丹阳殿里想必是有什么布能拿来擦擦的,但他不想让她对今晚的事有所察觉,他的过去,包括在二皇子手下潜伏的这五年,他都不想让她知道。
容洵想了片刻,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摆。
那之后又过了两日,容洵仍是不惧风雨地杵在殿外廊下,真活成了个门神。
燕潮见视他为空气,宫婢们也连赌局都不爱开了,现在下注已经从九成赌容三郎站不到天黑变成了十成赌容三郎还能再站个百年,是容洵派的一边倒,着实没什么意思。
今晨起时,燕潮见懒懒撑起身,揭开帐幔唤了声敛霜,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手也能动,脚也能走了。
或许这就是重获新生的感觉,还没等敛霜打水进来,燕潮见已经下榻在殿里光着脚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把进来伺候的几个宫婢看得面面相觑。
她兴致冲冲穿戴一番,步出寝殿,迎面就看见容洵正从井边立起身,似乎是刚净了面,水珠自挺立的鼻梁上滑下来,落在他天生就带着点殷红的唇瓣上,像幅画似的。难怪总能听见小宫婢说什么容小郎君唇红齿白,漂亮得不像人。
似乎感觉到注视,他回眸瞥她一眼,又立刻挪开了。
燕潮见心情很好,几步朝他走过去,“你那特制药也就只能维持个五天。”
容洵没说别的,闷闷“嗯”了声。
五天太长,他当初就该管二皇子要解药的。
容洵这五日一直守在殿外,燕潮见心里烦他阴魂不散,权当这个人不存在。
可日常洗漱倒也罢了,人是要吃饭的,这膳食谁给他备的,燕潮见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是那几个宫婢,她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多问过。
许是容洵生得太漂亮,就是这副讨喜的好皮囊招小娘子喜欢,宫婢们看燕潮见没说话,就越发放肆起来,瞧容洵这模样,定然是被她们喂得不错。
燕潮见思及此,笑了下,“我殿里的膳食好吃么”话里却没有笑意。
容洵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但吃什么对他而言不重要,“没注意。”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燕潮见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不会冷笑也不会讥笑,总之就是半点攻击性也无的容洵,比之前那个无时无刻都笑眼弯弯的容洵更难对付,最初只以为这是暂时的,如今才发现他似乎不会变回去了。
她倒宁愿他冲自己脸色差点,现在这样着实令她不惯。
这就好像,他和她是一伙似的。
他们分明是敌人。
燕潮见眯眯眼,“容三,你要知道这丹阳殿里的人都得听我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容洵不解其意,看她一眼。
若是换作从前他肯定会笑眯眯地说“是是是,公主姐姐高高在上,大家不听您的听谁的”。可如今这个容洵却只是淡淡地表示,你继续往下说。
这样的状况让燕潮见很不适。
是,现在的容洵才是真正的他。
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没有任何必要知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
像往常那样逢场作戏就挺好的。
燕潮见垂垂眸,心底有些挣扎,嘴上接着方才的话说“既然都得听我的,那你也得听我的。”
她看着他,“从此往后,你在我殿内一天,就一天不许吃饭,谁给的都不许吃。倘若不愿意就出去。”
经过那一夜,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但她不想去思考那个东西是什么。
她只希望容洵赶紧走开,离自己远远的,最好恢复到从前那样的关系。
谁知容洵听罢,颔首干脆说了个“好”字。
燕潮见眉心颦起来,心道就看你能和我耗多久,转身就要走,容洵没拦她,眼角余光目送着她快步离去。
她这是要去哪儿,他一清二楚。
二皇子的婚事提上日程,贵妃在宫里办了宴,明面是赏花,实则是给他挑皇子妃,燕潮见想必也拿到了帖,难怪她今日这般好看。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容洵不由背脊微滞,垂下眸,暗暗咂舌一声,他从前可不会这样。
待公主走后,几个远远围观的小宫婢才敢凑上前,贵主的命令她们当然听见了,也不敢违抗,打算劝劝容洵别在这儿死磕了。
可一走近却发现他低垂的眼里渗着寒意,脚下就一顿,踌躇着该不该上前。
还是胆子大的宫婢唤他一声“容家郎君”
容洵这才微微侧头望过来,眼底的寒意褪去,又是一张又漂亮又招人喜欢的脸。
小宫婢松了口气“容家郎君,方才贵主的话你也听见了,要不郎君就回去吧,等贵主消了气再来也不迟呀。”
容洵闻言却嘴角一挑,“不吃就不吃咯。”只有燕潮见不在时,他才会露出这副神情。
“郎君当真不吃饭会很难受呀。”
“不难受。”他仍是眉眼弯弯。
他习惯了。
而且,要从进食和守在她身边这两个选择里选的话,他当然会选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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