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 钟云茶楼燃起了大火。幸亏那时楼内茶客不多, 起火时又有人及时察觉出了异样,火势虽大, 好在没人受伤。
街巷百姓并侍卫纷纷排成一线打水灭火, 二皇子到时便看见仿佛能窜上天的明明火光, 空气中是浓浓的灼烧味。
他在车里冷眼看着被烧了大半的茶楼, 内心反倒一点点冷静下来。
蔡长宁在人群中看见二皇子的马车, 忙疾步行来,俯身道“殿下,这这这绝不是出意外啊”
“还用你说, 现在什么情况”
“咱们安插去东宫的眼线被发觉了,整整有三日没来报过,恐怕凶多吉少。”这倒也算了, 蔡长宁咽咽唾沫, “这场火起得太蹊跷, 只怕是组织内部的人所为”
他们安插眼线不成, 竟反被东宫将了一军。今日茶楼这火谁放的,傻子都猜得出来。可猜得出来又有什么法子, 他们做的是理亏的勾当,如今被人闷头一棍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他怕二皇子发怒, “殿下,我叫他们去彻查, 把这个人揪出来”
二皇子冷道“揪什么揪彻查才是着了燕景笙的道。”这是转移视线, 这个埋在茶楼的眼线根本无关紧要, 揪出来也不过是枚弃子。
“那,那可怎么办啊”要只是茶楼起火倒也罢了,如今是那些男孩也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了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东宫要是捅到圣人面前去,二皇子肯定讨不着好。
蔡长宁越想面色就越青,二皇子也清楚后果,脸色随之沉下来,“若到时闹大,就把陈忠推出去。你告诉他,尽快认罪,圣人不会重罚他,等出来了,我少不了他好处。”
陈忠是二皇子幕僚之一,和蔡长宁一起管理着茶楼地下的人口买卖。
“嗳,属下这就书信一封去告诉他。”
二皇子道“不,你亲自去一趟,谨慎行事,我怕东宫那头的后招还没使完。”
他说完,眯起眼,手中捏着的一块玉扳指在咯吱咯吱地作响,燕景笙,你既要来招我,日后可别哭着求我饶了你。
二皇子回了宅邸,他想起眼线曾来报过的书信全都被自己扔在了书架里。
从前燕景笙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只蚂蚁,想什么时候让他死就能什么时候让他死,不急这一时,那些来报的书信他也没认真过目过。可这才多少年,翅膀硬了,竟然还想飞了。
二皇子虽自负又狠毒,却不是个狂妄轻敌之人,既然燕景笙有点苗头了,他自然要尽快掐死他,以防后患。
或许那张对于自己来说本该可有可无的绞车弩图如今就要成了必要之物了。哪怕他得不到,也绝不能落到燕景笙手里。
二皇子迈进书斋,旁边耳房里的青鱼并无察觉。
这是他头一次忘记了去在意外头的声响,他缩在被窝里,手中捧着一块用锦绳系起来的弧形暖玉。那是公主在那天送给他的。
青鱼其实很少笑,他闭上眼,几乎将脸埋进自己的手中,额间一轻触到暖暖的玉石触感,唇角就止不住轻轻扬起来。
这是公主的东西。公主送给自己的。
把这块玉奉为家宝他在心底喃喃低语。虽然他并没有家。
但从前如何已经无所谓了,他都渐渐地快要忘记了。
青鱼不由攥了攥指尖,似乎只有紧握住掌中暖玉,才能从中得到一点点安心感。
他太贪心了。
明明他没有资格去贪心。
只要公主能回眸看自己一眼,只要能帮上公主的忙,现在,他竟又生出了些想要再靠近公主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的想法。
他无意识咬紧了下唇,自己站在她的身边,只会弄脏了她,他明明清楚这件事的
“青鱼”
二皇子的声音将青鱼倏地拉回了现实,手一颤,忙将暖玉藏在枕头下,腿一伸,匆匆下榻,推开门扉,探出一颗脑袋,“殿下叫我”
二皇子显然心情很差,“我养你来就是让你在主人回家的时候窝在一边睡觉的”
“殿、殿下别恼,青鱼再不敢了。”他垂垂眸,心底却没有往日那般害怕,或许是那块玉给了他些许的勇气。
都是因为公主。
公主就是这般厉害又温暖的人。
他抬眼,发现二皇子似乎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他本想问问,脑中却蓦地浮现出那日公主对他说的话。
“你回去后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若想留在我身边,你就得答应我这个要求。”
对他答应过公主的。
他得遵守诺言,否则就不能留在公主身边了。
青鱼动了动唇瓣,最终什么也没问。
二皇子似乎终于在书架深处找到了什么,将那一叠厚厚的绢纸放桌上一扔,坐下来开始翻阅。
书斋内静悄悄的,只闻绢纸一页又一页被翻起的声音。
青鱼一直垂着头,所以才没有看见二皇子越来越沉的脸色。
“唰”的一声惊响,数十页绢纸连同桌上其他书册统统被掀翻在地。
青鱼吓了一跳,又悄悄抬头,二皇子面如寒霜,盯着地上那一地绢纸,仿佛能把它们看出个洞来。
良久,他才听见他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燕景笙你倒是和燕潮见一起给我演了出好戏啊。”
“但是很可惜,”忽然又低低笑了几声,幽冷而狠戾,“我还有一张底牌不曾用过,你们姊弟,已经输了。”
自那天花宴过后,燕潮见再没有看见过容洵的身影。
分明之前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赶也赶不走,如今却消失得干净利落。听宫人说,似乎自那日他被尚书带回府后就再没进过宫里来。
宫婢们说起此事以为是容小郎君终于知难而退,还说笑过一番,贺福全也只当是容洵的大哥不日便要回京,他走不开。
但燕潮见却不这么认为。
自那夜容洵反手杀了二皇子的人后,他就执着地开始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燕潮见表面上半个字没说,心里却有数。
他这是怕二皇子发现自己的计划被搅黄就干脆要对她使什么狠招。
容洵是在护着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背叛了自己身后的人,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燕潮见看得出来,所以才选择一声不吭。
她总觉得容洵这回回府后没了踪影不是巧合。所以左思右想后,写了封信给江重礼,托他找个由头去容府看看情况,并嘱咐他不必深究。
江重礼接到这封信时正从主屋请完安出来,看了笺纸上的内容,淡淡弯了嘴角,旁边小厮好奇道“上头写什么了看得世子这般欢喜”
江重礼看他一眼,“这么明显”
小厮点点头,“挺明显的。”
江重礼垂眸一笑,“大概是因为她总算想起我了吧。”
江家和容家关系不好不坏,要找个由头上门并不难,但这个由头也不好找。江重礼没出门,脚下一转找上了自己的胞妹,“帮我个忙。”
江十一娘纳闷看他一眼“什么忙呀我今儿下午还和人家约好了去踏春呢。”
“那别去了。”
江重礼对自家胞妹不乐意的脸熟视无睹,“帮你阿兄这个忙,日后那一屋子箭矢都给你玩。”
江十一娘闻言眼睛一亮,终于松口,“那你说吧。”
“你找个由头递帖子去找容家六娘子玩,我负责送你过去。”他道,“到时咱们再一块儿回来。”
江十一娘没听明白,不过也没心思去琢磨自家阿兄的用意,她脑子里都是那一屋子箭矢,赶忙点头答应了。
得亏江十一娘是个没心没肺的开心果,和谁都玩得来,容六娘看见她,欢喜地将她迎进去,跟着还酸一句“你阿兄对你可真好,还专程送你呢。瞧我家阿兄,整天就知道给阿耶惹祸,如今还跪在祠堂里头呢。阿耶吩咐了谁也不许去送饭,希望他出来的时候还有条命在吧。”
江十一娘转转眼珠子心道我家阿兄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就是个被他收买的小跑腿。
这头两个小娘子言笑晏晏,那头下人领着江重礼进到正厅,奉上茶,称尚书如今还在书斋里待客,叫他稍坐。
“无妨,也不知容三郎可在家里唤他来与我说说话也行。”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来找容尚书的。
那下人回“哦,不巧,世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郎君在宫里头冲撞了贵妃,回来就被我们阿郎关了禁闭,如今还在祠堂里跪着呢。只怕是不便见客。”
江重礼点头,“那只能劳烦你代我向他问好了。”
下人退出去,江重礼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才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婢女道“我这几天都窝在府里,也好久不曾晒太阳了。今日日头不错,不如去外边找个亭子坐下慢慢等尚书。”
婢女忙点头应了,将他领到正厅后头一座小花苑亭子里。
结果刚坐下没两分钟,江重礼又道“说来我倒差点忘了,家妹出门前将这个给了我,说要带来给容家娘子的,她整日丢三落四,又把东西忘在我这儿了。”
他手一伸,从袖中取出一个藕粉色的荷包,针线精致,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什。
“也不知能不能劳你代我将这荷包送去给家妹,她一会儿找不到该急了。”
婢女犹豫了下,想想此处离二院也不远,便接过来,“江世子放心,婢子这就去。”
随后转身走开了。
这下身边终于没了人,江重礼慢悠悠站起来,往四下一望,知道容三在祠堂,可他也着实不知祠堂在哪个方向。
容府比卫国公府要静上许多,江重礼来容家还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就觉得容家静得吓人,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变。
他寻着模糊的记忆穿过了花苑,祠堂的位置并不难找,这些院子规制都大同小异,他远远就瞧见了祠堂那显眼的檐角。
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半个下人也不曾碰到过。
江重礼微眯起眼,缓步靠近,但江世子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他并没靠得太近,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既能听见屋中响动,又能不被察觉。
静静等了一会儿后,蓦地听见自祠堂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像是什么人沉沉的喘气声,那个声音隔一段时间便要响起一次,似乎是因为忍受着什么折磨而发出来的。
江重礼垂眸听了一会儿,没有再靠近,退开几步,利落转身离去了。
透过门缝,看着外边愈行愈远的身影,那人收回视线,“倒是聪明。”
他说完,偏头望向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容洵,见他分明已将十指指尖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甚至早就没有力气支起身,可却仍旧咬紧牙关,好几天了,半个字也不肯说。
他叹口气,“奇怪了,药对你都已经不管用了不应该啊。”
他掂量掂量手中装着透明液体的瓶子,朝他迈进几步,阳光透过窗扉照进昏暗祠堂,打在他的身上,这时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像宝石一样澄澈的眼睛,美玉似的眉眼,竟和容洵有七分相似。
他蹲下身,粗暴地将那瓶药灌进容洵半张的嘴里,他的眼瞳里已经没了焦距,甚至忘了吞咽,药水灌进去又自他唇边淌出来,尽数砸落在地上。
“哎,真可惜。”那人分明说着可惜面上却不见可惜的神情,只低头望着容洵,“要是方才那个人再靠近那么一点点我就打算杀了他的,你和我长得那么像,要被人发现我提前回京了的事就不好了。”
他说完,容洵没有答话,垂着头喘着息,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的身下、地上全是血,黑色,一大片,不少已经干透了。
那人也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一把扯起他散落在肩头的乌发逼迫他直视自己,“容洵,听见了么你可是容家这么多年精心培养出来的,最好的那把刀,我不会允许你做出一点点与我们原本目的背道而驰的事来。”
“灌了这么多药,又和你耗了这么多天了,总该稍微听点话了吧”
说罢,唇角一挑,露出个甜甜的笑来,“听话、断情、定心,我教过你的。”
“等你正常了,记得去跪在二皇子面前,求他再给你一个重新当狗的机会。不过,也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
“我和阿耶只会原谅你这一次失败,可没有下一回了,记住了么容洵。”
他冷眼望着自家胞弟在地上颤着背脊忍着剧痛,内心却没有半点波澜。
到底是什么让容洵不听话了
是那个晋陵公主吧。
他想到此处,微眯起眼,唇边荡出丝冰冷的笑意。
看来得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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