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去厨房打了热水, 青鱼每回睡前都会温一桶水在灶上, 就是为了燕潮见夜里醒来时能用上热水。
容洵冷眼盯着银盆里冒着点白烟的水,心道这病歪歪的小白脸倒是细心。
燕潮见听了容洵的话并没推辞, 回屋坐到榻上, 悠悠把云袖往上撩开一截, 再将皓腕往容洵面前一伸, 颇有一种任你摆布的意思。
可方才还说着要给她洗手腕的人瞟见她白净纤细的手腕, 动作明显顿了一顿,犹豫片刻,才敢伸手轻轻地抓住。
她的肌肤很软, 手腕很细,他没敢用力,怕一捏就会碎。
可腕上那排还未彻底消去的牙印却格外的刺眼。容洵看着看着, 眸光就冷了一层, 心道之前就该多捅容理几刀。
他心中把容理反反复复大卸了八块, 燕潮见自然不知。倒是因为容洵从方才起就明显不敢抬头看自己, 心底起了丝捉弄他的想法。
“你和你大哥都是属狗的。”她道。
容洵登时不悦地颦颦眉,“胡说。”
他道“我才不会咬你。”他舍不得。
可这话说出去, 下一刻又像意识到不对,手上动作陡然一僵, 低垂着头干脆不说话了。
燕潮见笑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好听, 越笑, 容洵的耳尖就越红, 最后终于像是被她的笑声逼得没法,才不满地嘟囔了句“反正,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像是在闹别扭,又像是只急着争宠的幼犬,若不是被他的手抓着,燕潮见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脑袋。
因着她的掌心有伤,容洵的动作就格外小心翼翼,指腹就着温热的水轻轻拂拭着她的皓腕,动作很轻,脸色却因为刚才那番戏弄变得有些微红。
他没出声打断,好一会儿,燕潮见终于像是笑够了,容洵见她止住笑声,方才缓缓道“他和我不一样,就算不喂药,他也是容家最忠诚的狗。公主最好离他远些。”
容理的性子阴晴不定,上一秒对你笑得如沐春风,下一秒也能对你刀刃相向。
“之前在马车里你也是这样说的。”燕潮见其实不难猜出其中原因,容理的确和容洵不一样。
他们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家族,只要家族有令,不管是杀什么人,做什么事,他们都会照办。
容洵身不由己,摆在他眼前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个选择,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可容理却不同,他像是有自我意识。不是你让我做,我才做。而是你给了我机会去做我本就想做的,我自然乐意执行。
他们是有本质的不同的,所以分工才会这么不一样。
容洵负责悄然无声,手起刀落,杀之以除后患,他身手好,没有感情就不会心软。
容理便是替家族掌控着容洵的一条细线,是守在家族前面的盾牌。
他们一个是剑,一个是盾。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可处在黑暗里的渴望着光。身在阳光下的,心底一片漆黑。
燕潮见不由默然,有些说不出话。自古以来,替君王处理掉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的家族,最后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容家肯定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担起了这个职责。为此不惜去毁了子孙后代。
她恍惚想着,便听容洵接着道“公主记得那个病逝的容家嫡次子吗”
那个在皇都里掀起过一阵风波,说他异于常人,日后必有一番作为的容家神童。
“他不是病死的。”容洵不带感情地笑了下“他死在了容理的刀下,因为他的心智薄弱,功底不佳,成不了容家为圣人卖命的狗。他只是个失败品。”
“容家不出废物。”
这是容洵从小听到大的话。
他又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半掩起眸,“他才不是废物。”这句话太轻,太低,没能让燕潮见听清。
室内静下来后,只能听见清越的水声时不时响起。
容洵没再说话,这是他的家事,他不愿想起的过往,燕潮见没法对此说什么,起码在他愿意对自己诉说一切之前,她什么也没法说。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也是一样的。
所以她只能敛眸转了话题,“你就不问问我,那张绢纸上写了什么”
就像是彼此心照不宣,容洵顺着她的话问“写了什么”
“江南巨贾,薛家。前几年薛家当主因病去世,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她道,“而那个儿子,就是青鱼。”
那张绢纸的内容是傅四娘手写上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
可一来,她相信傅四娘,二来,若真是扯谎,容理就不会来抢夺这张绢纸。
容洵闻言挑挑眉,似乎不意外,他约莫猜测了个七七八八,可饶是如此,也没想到青鱼竟出身那般富庶的大家族。
薛家财力雄厚,富不可言,不说江南一带,就是在皇都的名媛圈子里都被人熟识。
巨贾薛家管理着好几个大型商帮,经营着从买办、钱庄、丝绸、棉纱等一系列实业。
可若只是富,还不足以让名声响彻皇都。
有关薛家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薛家很多年前就没了男当家,唯一的郎君又下落不明,这些年的繁荣家业全是靠家中主母和老太太两个人女人打下来的。
女子能掌住这么大的一个家,又能把名下产业打理得顺顺条条,实在不是易事。
所以薛家这个名号一出,燕潮见就明白了,二皇子为什么要把青鱼隐蔽地关在这座宅邸里,为什么能有这么多银钱,“二皇子绑了青鱼威胁薛家供给他银钱”
只有这个可能了。
她皱眉,“可青鱼不是他年前才捡回府的”
容洵淡道“那只是表面的说辞。在来这宅邸之前,青鱼被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运回皇都,为了掩人耳目又在京郊地下被关了五六年。”
这些事情,青鱼从未提及过。
难怪他那么怕人,行事处处谨小慎微,都是有缘由的。燕潮见没法想象他从前经历过什么。
容洵瞟了眼燕潮见沉沉的面色,拿了帕子替她擦拭水珠,继续道“薛家只有这一个独苗,否则也不会受二皇子威胁这么多年,二皇子自己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可薛家这条财路还是断了,为什么”
为什么
燕潮见想了想,倏地抬眼,与容洵四目相视,他眸中卷着笑意,眼底如墨,深不可测,“这就是容理想让公主去查的事了。”
否则他绝不会夺了绢纸又还给他们。这番举动的目的,过于显而易见。
而容理的意思基本就是容家的意思,也就是圣人的意思。
难怪圣人没有追究公主出宫的事,他是要公主去查这个薛家。
因为圣人知道青鱼,也知道公主如今身在何处,更知道二皇子这些年和薛家的关系。
或许是薛家的财力已足以撼动国土,圣人是想拔了这根刺,还是想日后为太子铺路,不管是什么,这都代表着,圣人打算动一动薛家了。
至于别的,容洵猜,等容理的伤好了,容家就会让他即刻来活捉自己回去吧,用他们最擅长的药。
这事也不知公主有没有察觉,但不管如何,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容洵想着,微微垂下了眼帘。
翌日清晨,燕潮见换了衣裳,径自去了书斋。
如她所料,青鱼正在书斋里。他一般起得很早,不是在书斋便是在厨房。
青鱼一身月白襕袍,跪坐在书斋一旁静静执笔画画,离那张属于二皇子的桌案始终很远。
燕潮见凑近,看见宣纸上绘的是江南风景,杨柳荷花,亭台池阁。
她问“这是你的故乡”
青鱼没料到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手一抖,好在没像上回那样直直把墨迹怼到宣纸上。
他眨眨眼侧过头,“公主怎么来了”末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添上一句“我还没画完”
青鱼似乎不大爱提起自己的从前,但他没否认,也就是肯定了。
上回他仅凭一眼就将人的脸绘了下来,就算被拐走多年,记得家乡景色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燕潮见一提裙摆,跪坐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说来我还从没去过江南。”
江南水乡,定然风光无限。
青鱼想起的却不是故乡景色,他垂垂眸,想的是就算燕潮见贵为公主,也离不开那座深宫。
他心头一揪,回眸看向她,轻声问“公主想去吗”
燕潮见不答反问,“青鱼呢青鱼想去吗”她注视着那副画,看得格外认真。
青鱼默了默,摇头,“不想。”
他不再会说,只要公主想,青鱼就想这类话了,燕潮见弯弯眉眼,对他不想的回答也不意外“为什么”
青鱼低道“分明公主只能孤单地待在皇都里,我又怎么能自己去江南呢。”
她昨日说,她不孤独,因为她的身边有很多人。
而那些人里,也包括了他。
他那时很高兴,可也有几分难过。就算她如今不再孤独,她的过往也不会因此消散。
他不管别人如何,去也好,留也罢,他早就想好了,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就算自己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燕潮见许是没想到青鱼不愿去江南是因为这个缘由,她顿了顿,才从嗓子里低低发出了几声笑音,食指在已经干掉的墨迹上轻轻一点,“那若是和我一起,你愿意去江南吗”
青鱼执笔的手一滞,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没能及时理解出这句话的意思,“公主说什么”
燕潮见迎着他的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回家去看看吗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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