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是隐秘出的宫, 回去时也不能张扬。
来迎她的只有一队禁军并一辆马车,沈将军肃然立于马边,上前几步冲她行礼,“贵主, 请吧。”
说是请,其实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燕潮见没吭声,缓缓侧过眸去,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容洵。
他也正看着她。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对, 如墨的眸中倒映着彼此的面影。
她想说什么,可她知道如今他们什么都不能说, 也没法说。
容洵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从头至尾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相视只有几息,等她扭头收回视线, 他也挪开了目光。
燕潮见踩上脚踏,帷幕被人撩开, 华服一角随之翩然一提,上了马车。
容洵很想再看看她,可惜紫纱帷幕已被人放下来, 将车内的她完全遮掩住了。
江风很大,很冷, 嘈杂的人声仿佛被隔断在了外边, 耳边只能听见车轮碾压在地上, 马蹄缓缓响起, 禁军腰间佩剑与玄甲相撞的声音。
容洵一直立在原地, 没有动弹。
直到再看不见那队禁军的身影,他才微微垂眸,回身迈开脚步,可在下一瞬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悠悠站着一个人。
是来迎他的。
“一个多月没见,见到自家兄长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
容理好整以暇地摩挲着胸前的玉坠子,像真的是个来渡口迎自家阿弟的好兄长。
容洵熟视无睹,朝他迈步走去,瞥见容理的右手往腰间探了下,淡道“用不着拔刀,我跟你回去。”
“真的”
容理倏地拔出刀,悠悠转了转刀柄,“我以为你会反抗呢,毕竟你要知道回去就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容洵几乎没有犹豫,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走吧。”
容理许是有些意外,眨眨眼,顿了片刻,又轻笑几声,“本来我还担心你去江南太久会被人养野了,没想到却这般听话。”
“作为奖励,回去后可有件大喜事在等着你。”
马车停在了丹阳殿前,燕潮见下车,脚踩在青石地砖上,抬头看向眼前的碧瓦朱檐,分明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却只觉得陌生。
丹阳殿的宫人们都在殿前等她,看见她撩开帷幕,便一齐拜了下去,周围是陌生,人却是她熟悉的人。
贺福全哭得直哼哼,说话都含糊不清,其他好几个贴身伺候燕潮见的宫婢也没好到哪儿去,鼻尖都哭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起死回生了呢。
燕潮见被吵得不耐,“你们这是哭丧”
谁知这话一出惹得宫人们哭得更大声了。
她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宫里似乎并无大变化,有变化的顶多就是二皇子娶妃后好不容易出了宫,却发现青鱼从那座宅邸里人间蒸发的事。
燕潮见实在想看看他那时是怎样一副神情。
因着有圣人帮忙遮掩,她人从宫里消失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倒没多少人知晓,都以为是晋陵公主病了才卧床不起。
如今她“病好”了,到时候来慰问的人、圣人的赏赐还有其他事宜想必免不了一番折腾。
燕潮见没工夫搭理这些,只吩咐宫人礼可以收,来看望的人一律不见。
秋末在一旁给她斟茶,“贵主不在的时候,二殿下带人来闯过好几回殿门,不过都被周都尉给拦住了。”像是回忆起那副场面,她眉尖紧锁起来,“二殿下同贵主分明那般要好”
不过自从看见二皇子阴戾着神情,带人来砸殿门后,秋末就不这么觉得了。
贵主隐秘出宫是为了去傅府,这个她知道,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贵主一个多月也没回宫还使得二殿下疯了似的来闯门
她只觉得事情不简单,可敛霜特意嘱咐过她莫要多问,她也只得忍下了心底的困惑。
在这深宫里,知道得越少的人才能活得越久。
燕潮见看着茶蛊间冒出的白烟,似乎听出了她话中的顾虑,“这些天出了什么事,现在不行,但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和敛霜的。”
秋末不禁微愣,忙道“婢子不敢过问贵主的事。”她顿了下,“婢子只是想要贵主平安无事。”
她咬紧下唇,眼巴巴看着她,声音有些打颤。
燕潮见敛眸,“放心吧。”
她说“我会没事的,因为有些东西,我打算去争了。”
秋末端了茶盏步出内室,敛霜估计是刚吩咐完宫人,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她问“贵主可有吩咐什么”
秋末摇头,“不曾,只是”她犹豫了下,“我总觉得贵主和从前比起,有些变了。”
“变了”
“嗯,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如今的贵主好似比从前快活了许多。”
从前的贵主虽然处变不惊但却叫人难以接近,好似谁都没法真正靠近她一步。她对自己的胞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子都是那副态度,更别说对她们这些宫婢了。
但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秋末看见今日的燕潮见,没来由的,脑中冒出了个这个想法。
敛霜闻言,没否认也没肯定,只道,“这是好事。”
她叫秋末下去收拾东西,自己有事要报给燕潮见,旋即打帘子进内,“贵主,庆雁殿那边来了人。”
庆雁殿是福昭的宫室,福昭向来和自己不对头,也不知派人来作甚,燕潮见道“我不是说了不见”
敛霜道“来的是庆雁殿的罗公公,说是福昭公主有要事同贵主说,请贵主过去喝杯茶,步辇都在外头摆好了。”
这倒是奇了。
燕潮见眯眯眼,似乎若有所思,“罢了,既然她这么想请我去,那我还能不赏这个脸”
她倒想看看福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随便点了几个宫人跟着,出殿迈上步辇,晃晃悠悠往庆雁殿去了。
燕潮见对福昭没什么姐妹情,不喜欢也不讨厌,她自幼就爱来招惹自己,心肠不坏,可也着实缠人得很,能有姐妹情才奇怪了。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她头一回邀自己过去喝茶。
燕潮见刚下辇,旁边立刻就有宫婢上前蹲身行礼,“公主大安,贵主在花苑里头等着公主呢,随婢子来。”
燕潮见颔首,跟在宫婢身后问“福昭今日叫我来是有何事”
“回公主的话,今日是阴家娘子进宫来和贵主说话,贵主觉得只她们二人喝茶未免太静了些,这才遣人去请了公主。”
燕潮见听罢扯起嘴角,她信了才有鬼。
她是知道阴家的,福昭和这些贵女们关系向来要好,只一个阴家娘子进宫哪里值得她大张旗鼓的来请自己
那宫婢将燕潮见领到了殿后的花苑里,她隔着老远就看见福昭和一个杏黄襦裙的女子坐在亭内言笑晏晏,想来那就是阴家娘子了。
燕潮见不爱和这些贵女打交道,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她生得明艳动人,至于叫什么名家中排几却是半点印象没有。
她摆手示意宫婢不必再跟,几步上前,“你叫我来却不亲自出来迎我”
这话打断了福昭和阴家娘子的谈笑声,二人齐刷刷看过来,福昭扬眉招呼她“阿姊倒是转了性了,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快来坐下。”
那阴家娘子忙起身行礼,“公主大安,公主和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她说完笑了笑,许是因为身段娇小,眼尾下垂,一颦一笑间弱柳扶风,竟能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燕潮见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嗯”了声,又看向福昭,“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我再不来瞧瞧怎么行”
福昭像听不见她话里的讽刺,“还不给我阿姊斟茶”
燕潮见坐下,旁边旋即有宫婢上前给她斟茶,福昭又在旁边道“不是什么稀奇的茶叶,我有的,阿姊想必也有,就当喝个热闹。”
她说完又看了眼阴家娘子,阴家娘子似乎是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面颊一红,忙垂下头,“阿姊病了这么久,病一好就赶上件大好事。”
这话说得古怪,燕潮见问“什么大好事”
“阿姊可还记得容家三郎就是阿姊最讨厌的那个。”
燕潮见手上动作一滞,面上不露声色,“记得是记得,这算什么好事”
“阿耶要赐婚给他了,日后他就没机会进宫来缠着阿姊了,可不就是好事”
福昭接着道“虽还没拟旨,不过容家和阴家两边都已经点头了,这就算尘埃落了定,阿姊欢不喜欢”
她说完,抬眼打量燕潮见,她始终端着茶,面不改色,似乎这件事没能在她心底惹起半点涟漪,“那的确是好事。”说完,垂眸,眼底的昏沉转瞬即逝。
从方才起那个阴家娘子就一直沉默不语,手在桌下绞着腰间丝绦,燕潮见心里也就明白了。
福昭叫她来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事吧。
为什么为了试探自己
福昭又拿肩膀撞撞阴家娘子,扯起嘴角笑“十七娘,这下好了,我阿姊看来对你未来夫婿真没甚么兴趣,你不必担心会得罪她了。”
阴十七娘在旁边羞红了脸,又忍不住抬头窥燕潮见一眼。
容家三郎之前是晋陵公主的驸马候选这事人尽皆知,她从阿耶那儿听说圣人打算赐婚给自己时也着实惊了一跳,倒不是容家不好,是容家太好了,阴家这是高攀了,她又惊又喜,事后一想才开始害怕这会得罪燕潮见,忙匆匆进宫来,此时看燕潮见面色不改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后日在阴家有场花宴,公主若是有闲暇,届时可一定要来。”她轻轻说着,音调又软又柔,像是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这让燕潮见想起了在江南时听那些女子在河边打水洗衣时的吴侬娇语。
这场花宴想来只是容阴两家打算让阴十七娘和容洵在私下相看一番的由头吧。这是勋贵之家结亲时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没人会刻意去提,但都心知肚明。
燕潮见敛敛眸,她倒想去,可圣人不会准她出宫,“我若去不成,便让福昭带一份礼去给你的。”
阴十七娘的脸更红了,连忙摇头称“不敢”。
之后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大多时候都是福昭和阴十七娘在说,燕潮见左耳朵进右耳朵,看着时候差不多了,阴十七娘不便再留,起身冲二人告辞。
等人一走,福昭就问“燕潮见,你真不去不去看看你曾经的驸马候选”
“这和你有甚关系”
燕潮见挑挑眉,福昭应该不知道自己和容洵的关系才对,可若是不知道,今日这番举动又着实古怪。
福昭冷哼,“别装了,江重礼都告诉我了。”
燕潮见有股不好的预感,“他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你和容三郎情投意合,还暗地里私定了终生,可惜圣人本就无意容三,怕你越陷越深,这才干脆大手一挥,给容三赐了婚。”
听完这话,燕潮见手里的茶蛊差点没拿稳,脸黑了一大半,“江重礼亲口告诉你的”
福昭点头,“就是在两三天前告诉我的,他说他虽心悦公主,可越是心悦,就越不忍见公主悲痛,这才让我到时候帮帮你。”
福昭是知道圣人禁了她足的事的,除此之外,江重礼没有说别的,不过她已经在脑中描绘了一出大戏。
阿耶无意容三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那样的,阿耶瞧得上才奇怪了,毕竟容三一无是处,也就只有长得好看和家世尊贵两个优点。
阴家那种无实权的望族要上赶着容家,无可厚非,她们这些帝王之女却没那个必要。
比起容三,江重礼可不好多了么。
福昭早就猜到圣人属意江家,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燕潮见竟会看上容三。
她忍不住出言讽刺“还是阿姊特立独行,好的不爱,专挑烂的捡。”
燕潮见没空搭理她的挑衅,她在想江重礼是不是提早知道了赐婚的事,这才刻意安排了这一出。
圣人突然赐婚容阴两家,当然不可能毫无目的。
她手指轻叩着石案,“你今日既然特地叫我来,那就是打算帮我出宫了”
“我帮你”
福昭掀掀眼皮,冷道“少在这儿自作多情,我之所以答应江重礼,只是想看看你见到自己的情郎和别的女子暗地里私会会是个什么表情罢了。”
燕潮见听罢,缓缓看向她。
“什么表情”
她微眯起眼,低低道,“那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宠爱的狗被人偷走了一样,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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