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没有了旁人, 燕潮见重新抬眸看向江重礼,“多谢你。”
这声道谢毫无预兆,江重礼微不可见地顿了顿, 没说话。
对面的燕潮见说完这话,挪开目光, 踌躇了一阵, 接着, 用更低的声音对他说“还有, 对不起。”
“公主为何要道歉”江重礼看着她。
“那天,在殿里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她下意识地垂眼,“还有去江南时也没跟你打招呼。”
其实不止这些。
她欠江重礼的太多了。
“公主变了。”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道含着点笑意的声音。
她再度抬起眼,似乎很不解。
江重礼侧眸望向窗外, “从前的公主不会跟我道谢, 更不会说什么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从公主嘴里听见这两句话。”他笑道, “公主果真变了。”
燕潮见没忍住,抽着眉头眯起眼,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在找茬,“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不管是什么好话, 从江重礼嘴里说出来立马就能变个味。心头那点愧疚都要被他给说没了。
江重礼对她不悦的神情熟视无睹, 依旧望着窗外, “仔细想想, 从前的我也没少被公主使唤。”
“不记得了。”
“当真公主翻墙踩我肩膀, 还叫我爬树摘花,后来偷摘虞公种的葡萄吃被发现了还让我背黑锅”他絮叨起来。
燕潮见的脸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更黑上一层,“你怎的记得这般清楚”
她很希望这些都是江重礼胡编乱造的,但细想想,幼时的自己也不是干不出来。
“不是我记得清楚。”他否定,“是公主忘性太大。”
说完,他回转视线看向她。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什么“特别”之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大抵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是随着时间流逝,就会自然而然淡忘的东西。
可惜燕潮见并没有读懂这层意思,她和江重礼四目相视着,最后却像是败下阵来,垂了头,“对不起。”
少女端正的容姿和幼时如出一辙,不落尘俗,高高在上。
她的那份高傲,与生俱来,理所应当。
所以就算她冷淡,她脾气大,她趾高气扬,是个连道歉和道谢都不会的公主,可江重礼依然觉得她的身姿无比耀眼。
可如今,她时常会露出笑颜,明明身不由己也会替他人着想,甚至,低下了那颗高昂的头颅,向他道歉。
江重礼看着她,只是沉默。
似乎是奇怪他为何突然静下来,燕潮见抬起了眸。
然后,她的眸光随之颤了一颤。
江重礼正定定地看着她,专注的,目不转睛的,墨色的瞳孔中满是她的身影,就连唇角都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笑容。
他缓声道“从前的公主从未向我道过歉,所以现在,也不用。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公主谢我。”
燕潮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是啊,我想要的”
江重礼喃喃自语,随后弯了唇角,他拿起手边的茶蛊,“那就请公主陪我喝完这杯茶吧。”
“喝茶就行了吗”
“嗯。”
“喝茶就行。”
两只茶蛊在半空中轻轻碰撞,声音清脆悦耳,他仰起头,将茶一饮而尽。
早已凉透了的茶,带着点苦味。
他就算想要,也得不到。
燕潮见从二楼下来时,元五正巧从外面进来,看见她,吓得背脊一哆嗦,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容三呢”她问。
这一问不得了,元五脸涨红得都快憋出汗了,他说“他他说他有事,去去就回,公主不如回二楼去等等。”
谁知燕潮见却挑起眉,“事什么事”
“这我哪儿知道啊,容三没说”
“让开。”
“不成,真不成”元五一脚拦在她面前,“外头热得很,公主就在茶楼里头等等吧,他说了他会哎,哎真不能出去”
燕潮见一把推开元五,一脚跨出门槛,身后元五想拦不敢拦,只得在她耳边叽叽歪歪个不停,她置若罔闻,目光往街道两旁扫过去,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容洵。
她往前迈开的脚步却骤然顿了顿。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衣,加上人生得高挑,站在路旁就很是显眼。
在他身前,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四面锦缎包裹,不像是寻常人家坐的。
从燕潮见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似乎正在和车里的人说话。
耳边元五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心虚,她扯起嘴角,哪里还能不知道那车里的人是谁的。
“容三郎君若是喜欢吃甜的,不若拿一些回去”
“你们说什么呢”燕潮见像听不见阴十七娘细软的声音,步到容洵身侧。
阴十七娘看见她惊了一跳,“公公主怎的在这儿”
她正撩开了一截帷幔,将手里一袋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容洵,隐隐能闻到一股糕点的香甜味。
阴十七娘像是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忙将手缩回去,燕潮见看着那纸袋“这是什么”
“樱桃花糕,阿妹闹着要吃,我这才出来买的。”她声如细丝,“方才在车中看见了容三郎君,正巧又多买了一些,这才停下来想问问三郎君要不要”
她一张水眸里都含着羞意。
“我说过了,不要。”一旁的容洵终于开口。
燕潮见瞥他一眼,冲因为这句话眸光倏然黯淡下去的阴十七娘伸手“他不要我要,十七娘不会不愿让我尝这个鲜吧”
阴十七娘没料到燕潮见会给自己递这个台阶,比起高兴,先是怔愣了下,随后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声音都变调了,“公主莫要嫌弃这些粗食才是。”
她把纸袋递给燕潮见,弯弯指尖收回手,“阿妹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这就告辞了。”
在最后放下帷幕前,她不舍地抬眸看了容洵一眼,分明是同一张脸,可他今日对自己却格外冷淡,与那日在花宴上判若两人。
马车缓缓驶动,阴十七娘由跪改坐,挺直的背脊耸拉下来,脑中浮现出的是方才燕潮见的脸,她不由咬了咬下唇。
公主怎么会和容三郎君在一起
他明明早就不是驸马候选了
之前她不管是跟宫人打听,还是问身边的几个手帕交,大家都说,晋陵公主和容三郎关系差极,容阴两家结亲绝不会得罪公主的。
可是方才那二人哪里像是关系差了
阴十七娘心头不安得登登直跳,她仰起头,催促车夫“快,再快些。”
一回到阴家,她把花糕交给下人,马不停蹄就朝主屋跑去。
“阿娘。”
唐氏正在吩咐管事把新一批打磨好的箭矢装车,看见她急匆匆地进来,纳闷道“瞧你这样子,怎么了,不是出门给你阿妹买糕点去了”
阴十七娘也知道自己失态,但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她几步走过去在唐氏身边坐下,“糕点的话,女儿已经让人送去给阿妹了。”
“那你这是怎么了”
阴十七娘嗫嚅着没出声,唐氏看她这样子古怪得很,只得挥挥手遣退下人,等主屋的门一关,她就问“说罢,怎么了毛毛躁躁的不像话。”
阴十七娘方才一时慌了神,没想太多,这会儿要叫她说,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手绞了绞腰间丝绦,“我”
“我方才回来的路上,看见容三郎君和公主在一起。”她犹豫了很久,还是低声交代了。
唐氏倏地皱起眉,“和公主哪个公主”
“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位主了。”
她咬咬唇,“公主若是那亲事就”换做平日她是不敢在唐氏面前议论自己的亲事的,唐氏最注重的就是规矩,可如今却顾不上这么多了。
晋陵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她若对容三郎有意,那好不容易落到她头上的婚事就
这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阴家,这都不是件好事。
唐氏也头疼,“这算什么事啊你阿耶可没跟我提过。”容家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可不能丢了。
“那、那可怎么办”阴十七娘急了,“阿娘,旨意为何还没下来这都好几天了。”
唐氏没好气“还不是因为这几日出了那么多事,宫里头如今乱着呢。”
先是春猎,后是太子遇刺,本以为只要太子没有性命之忧,等事情缓下来,赐婚的圣旨就会到。
可一日复一日了,圣旨没等到,宫里头的骚乱没平息,不仅如此,反而像是越来越来严峻。
唐氏每日看着自家大郎当完职回府后忧心忡忡的表情就知道,这阵骚乱只怕没那么快静下来。
唐氏拍拍她的手,“不过也不必担忧,圣人定然是有意要拉拢咱们家的,公主再受宠,只要圣人不点头,那就不算数。”
这话犹如一记定心丸,阴十七娘暗沉的神情终于展露出了点亮光,她点点头,自言自语“对,也对”
有圣人的口谕,就算旨意还未下,也是尘埃落定的事。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最开始听见这个消息时,阴十七娘其实并没有太多欢喜。容家是高门望族,可容三郎恶名在外,她也略有耳闻。
要嫁给那样的人她心底是有些不愿的。
可又一想,自己上头两个阿姊的夫家跟容家比都差远了,她或许会是家中,不,会是族中嫁得最好的那一个。
阴家有四个女儿,长姐聪明,二姐有才,老幺有人疼,她生在中间,不上不下。常年埋没在姊妹的光芒之下,在族里就更是平平无奇。
可如今她却要嫁进容家,嫁得比所有人都好。
阴十七娘说自己打从心底里不想嫁,那也是假的。
因着她得了这门顶好的亲事,族里的几个表姊妹都眼红得很,原本关系尚可的几个人都不大爱搭理她了,除此之外,上赶着巴结她的也不少。
那次阴家花宴,来了很多族里的人,阴十七娘知道,她们都是来凑热闹,想看自己笑话的。
毕竟容家再好,容三郎却着实不是个良人。嫁得好又如何,还不是守活寡。
她心情复杂,既高兴又不高兴,却还是打算隔着屏风去偷偷看看那个传言中的容三郎。
可她没想到,自己透过屏风看到的,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眼如画的少年郎。
他那日穿了一身月牙色的襕袍,衣襟上别了一块琉璃片,半透明,泛着光晕,衬得他身周都是一股叫人挪不开眼的贵气。
她的阿耶笑得很开心,或许是因为容三郎比传言中好上了太多太多,举止有礼又谈吐不凡,加之他背后的是容家。
就因为这一眼,容家这门亲事在阴十七娘心里,再没有了半点瑕疵。
后来她离开水榭被下人带着去见他,一想到要和他说话,心就会跳得很快很快。
那天花苑里的桃花树都开了,他立在中央,眼帘半掩,仰头看着桃花,也不知在想什么,她那时只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孤寂。
后来她紧张得声音打颤,才说了两三句话,他就忽然扭头走了。
她惊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这副模样惹了他不喜,赶忙去追,可容三郎却像是消失似的,她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直到后来,花宴快散了,她才终于找到他。
那时,她只是想留住他,才口不择言地问,还能不能再见。他听罢,却轻轻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时被那抹笑容迷了眼,没有想太多,后来她才觉得,容洵的那个笑容似乎有些悲伤。
她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似乎有关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连和她说着话的他,也是假的,真正的他,没有任何人可以知晓。
阴十七娘在唐氏那里留到了吃晚膳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沉下来。
“容三郎,到底和公主是什么关系啊。”她垂着肩膀喃喃自语。
院子里很静,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然,不远处响起了“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草丛里。
阴十七娘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
老鼠
婢女都在屋子里,院中并没有人,她咽了口唾沫,踩上草地,绕过屋子,朝发出声音的那边缓缓走去。
弯月挂在天际,皎洁的月辉让她能隐隐看清不远处的草丛。
那里竟像是躺了一个人。
阴十七娘这回是真吓到了,她匆匆跑过去蹲下身,“你没事吧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以为是自己屋里的哪个婢女,但她走近了才发现,不是。
是一个男人。
身上还带着股浓浓的血腥味。
她盯着他的脸,缓缓皱起眉,“容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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