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见侧眸打量他, 却是问“当年你参与绘图时年纪应当不大,你能记得多少”
白念见她虽然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 但总算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了, 端正端正坐姿,将腿一翘,“我那时年纪是不大,但好歹也是虞家的嫡系, 记不住兵器构造又谈何绘图”
他微微眯眼,“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一处不漏。公主什么也不用担心,我能保证,我很有用的。”
燕潮见神情微滞。
这倒让她没想到。
毕竟绞车弩图绘成至今,已有二十来年,那样巨大且精细的图纸,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得了的,更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一丝不差。
要么这人是信口开河,要么就是旷世奇才。
她轻轻颦了眉, “你如今到底多少岁”
白念抱拳道“十八少年人是也。”
燕潮见看这人满嘴跑马干脆不再问了, 若白念说自己记得图纸全貌是真的, 那虞家冒着欺君之罪也要保下他到底是为何, 也就不难理解了。
毕竟这样的人死了, 太过可惜。
“阴家呢, 也是燕景笙这边的”
白念摇头“要说阴家, 那可就复杂了, 阴家族里如今闹得是不可开交。原族长前些年过世,他们又推了个新的上来,倘若没有圣人赐婚一事倒也罢了,如今眼看着有了圣人和容家这么个靠山,族长,连带着那些不情愿帮虞家藏人的可不就冒出来了么。”
不过在赐婚圣旨没下之前,这群人也只敢打打嘴皮子功夫。
燕潮见不由讽刺“你的事若败露,阴家满门没一个能逃得掉,就是和容家联姻也没用。”
“没办法,公主。”他看向她,“你要知道这世上蠢人可比聪明人多。要不是实在受不了阴家那些蠢人的臭气,我会跑去洛阳么。”
说来,薛家去请白念时,的确是把他从洛阳请回来的,白念还很不害臊地自封了个什么“白云山神医”,全是鬼扯。
燕潮见淡道“看来你在阴家没少受排挤。”
“天才总得承受些无妄之灾,在下习惯了。”白念悠悠叹声。
她对此不置可否,顿了片刻,放下茶蛊立起身,“行,你很有用这件事,我知道了。”
白念赶忙称赞“公主果真是好眼光。”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册子递到她面前,“在下近期的一些杰作,画技尚可,聊胜于无。”
还从没听人自己说自己“画技尚可”的,燕潮见瞥了眼封上熟悉的书名,伸手接过来。
“公主可要记得看。”他叮嘱一句。
“放心。”
燕潮见说完,先他一步走出了房门,容洵也起身正要跟上,谁知白念看他要走,在后面鬼使神差唤了声“三儿啊,咱们过几日再见。”
容洵回头一脚把他靠着的凭几踹了出去。
走出茶楼,燕潮见在路边停下来,侧头低道“莫要打草惊蛇。”
“嗯。”容洵道,“放心。”
说罢,抓住缰绳一跃上马,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
容洵要去查兴荣商行的事,燕潮见没了其他事,不在外面多停留,径自回了宫。
寝殿里和往日里一样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个正在软榻上睡得好不悠哉的容理。
她吩咐过只许敛霜和秋末进寝殿伺候,是以除了刚回来时碰见了好几个宫人,寝殿就再没有旁人了。
燕潮见视而不见,越过他要往里间走,结果被容理慵懒的声音叫住“你出宫了”
鼻子倒挺灵。
“对。”
“看来你们打算做些不得了的事。”容理将掩在自己面上的帕子拿开,瞥她一眼,“而且你还知道这事做了,就再没法回头了。”
“当然,我清楚得很。但我本来就没有回过头,事到如今,也不必回头。”
她说完,侧眸与他对视,“我得承认,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很像的。”
就算处境不同,容理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让他没法回头,他亦不会回头。
可谁知容理听罢却缓缓勾起唇笑了,“那你就错了。”
燕潮见一顿。
可惜容理说完这话就重新转头,将帕子往脸上一盖,再不说话了。
她沉默这看了他须臾,掀帘子进了里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方才容理的眼神有些古怪。
燕潮见垂垂眸,不再想这事,伸手将方才白念在茶楼里递给她的册子从袖中取出,展开,那上边却没有画,只有两排小字。
“三日后。”
燕景笙的计划,比她预想的时间还要快。
她往后一靠,背靠在墙上,隔着一层珠帘,“三日后你就可以出宫了,容家那时候恐怕就没有空派人找你了。”
这话落下去,空气静了很久,半晌,才听见容理的声音“这是你的怜悯”话里带着嗤意。
“这不是怜悯。”
她淡道。
“是我想让你活着。”
容理道“可笑我杀了很多人,做了数不清的恶事,我满身的罪孽,你如今却说,想让我活着”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明明隔着一层珠帘,燕潮见仍旧抬眼望了下他的方向,仿佛这样能看到什么,“是,即便如此,我也想让你活着。”
“容洵也一样,你和他做了很多很多,在世间人看来十恶不赦的事。我既没法替他们原谅你们,亦无资格替他们责难你们。”
她低道“说来这的确不是怜悯,只不过是我的私心。”
容理眼睑微动,他抬眼,透过珠帘,能看见她立在一边的身影。
“在这世上,人命可不值钱,与地位,钱财,名誉相比,轻之又轻,不过好在,还是比情义稍重那么一些。你若要做善人,可活不到现在。”
他说罢嗤笑了几声,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燕潮见却道“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安慰我的话。”
容理的笑声顿了顿。
半晌,他道“这不是安慰。”
说罢倏地又躺回去,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但是还是谢谢你,容理。”她道。
薛家在皇都的产业不算多,但各个都是耳熟能详的大招牌,而将这些铺子汇成一股流的商行,不可能没钱。
皇都离江南远,薛家更多的产业都在南边,是以皇都这头的打理基本全权交给了柳行头并几个铺子的大掌事,薛家那边一年能来一次人都是稀奇的。
柳行头是这些人中最大的,他若点头,想调多少钱都没问题,是以燕潮见才会率先来找他。
只是没想到钱没拿到,还被倒打了一耙。
毕竟薛家离皇都那么远,薛家没来人,只凭一封信两张纸就想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商行的人怎会愿意,更何况这柳行头颇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
翅膀倒是挺硬的。
容洵在暗处盯了一个下午,发现进出商行的人不多,好些都是别的铺子来的掌事,要么就是些散客。
对于皇都数一数二的大商行来说,这样未免太过冷清了些。
他打算再等一个时辰,若还没有别的动静就摸进商行里找。
这个想法才刚一闪而过,从长街另一头忽然驶进来了一辆宽敞的华车。
两匹白马开道,黑顶车身四周锦缎包裹,车夫扬鞭,马车就正巧停在了商行门前。
容洵眯眯眼,在车身一角处看见了绣在其上的家纹。
“阴家”
他动了动唇瓣。
看来公主猜对了。
兴荣商行果真有鬼。
他隔得远,没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谁,背影瞧上是个男人。
商行里的伙计见了他,点头哈腰上前将人往里请。
看来还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容洵抛抛手里的石子,翻过阑干,从二楼一跃而下,闪身进了商行旁的小巷。
扬州,薛府。
薛丁秀正在屋里和几个掌事盘算着今年的帐,就见薛丁燕从外头急匆匆打帘子进来,“阿姊,殷哥儿来信了”
“真的”薛丁秀停了话头,“母亲那头你去过没”
正巧说完了事,几个掌事识趣地退出去,薛丁燕拉着薛丁秀的手坐下,将那张笺纸在她面前摊开,“我自然是从母亲那头回来的。母亲也是,殷哥儿这才走七八天,就日日催我去瞧瞧有没有信儿,殷哥儿可是走水路,哪儿能这么快”
她嘴上埋怨着,眼底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
薛丁秀也不禁勾了唇角,“殷哥儿写这信时说再过个十日就能到皇都了,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只怕也快到了吧。”
薛丁燕捏着那张笺纸点点头,片刻,又叹“他能再在家里多待些时日就好了他要走,母亲嘴上是没说什么,背地里哭了好几回了。”
今日送信去时也是,欢喜得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过了片刻眼圈又就红了。
薛丁秀道“我早就知道殷哥儿是要走的,除了回来时那两天,之后你可曾见他休息过每日一睁眼就是和掌事们打交道,去母亲房里学这学那,现在整个扬州谁不知薛家殷郎,他那股不要命地劲,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能说走,那就谁也没法拦的这一天。
薛丁燕是个通透的,隐隐就猜到了会是这么回事,她和薛殷自小关系就好,也劝过他好几回,可惜每回都被笑着搪塞过去。
他是认真的,也的确把自己该做的都做得很好,所以他要走的那天,母亲除了红了眼眶外,什么也没说。
就连老太太都点了头。
“母亲不是早就把那些信和凭据都给她了吗,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呢,殷哥儿做什么还要去皇都”薛丁燕心底仍有不甘。
薛丁秀叹口气,眸光瞥向窗外,“我记得他走的前一晚,我去院子里找他时,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有人曾奋不顾身将他从泥泞中拉了出来,教他什么是活着,什么是为自己而活,所以他才必须得去,谁也拦不了他。”
薛丁秀一勾唇角,“他都这样说了,你说我还能如何拦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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