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十七娘失魂落魄地回了阴家,十五娘看见她走路摇摇晃晃不禁上前扶了一把, “你这是怎么了”
阴十七娘没理, 胡乱挥开她的手, 绕过正堂,像听不见阴家人争执的声音,径自朝里而去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眼前仿佛还是一片腥红,是容理如墨的眼,带血的唇角,还有渐渐失去温度的指尖。
她疯了一样地冲回来, 那把短剑就被她藏在袖子里,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冰冷粘稠。
为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最后的最后, 阴十七娘都没能问出这句话。
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清楚容理不会回答, 或许是因为容理的眼睛里早就没了半点生的气息。
人在临终之际,总会看见不舍的东西, 总会对世间还存着几分留恋。
但从他的眼中,阴十七娘没有看见这些东西。
只有一片黑暗和虚无。
他没有不舍,就像是迫不得已来到了人世, 苟延残喘直至今日,终于可以走了,回去他本该去的地方。
“容理。”
她从来都没有真的了解过他。
他的痛苦, 他的绝望, 以及他出手杀了自己父亲的原因。
等到最后, 他瞳孔涣散, 眼无焦距,才终于对她说了一句,“只是想帮帮她”。
那个她,是指的晋陵公主
阴十七娘虚晃着身子走出回廊,迎面刮来的冷风将她浑浑噩噩的神智吹得清醒了几分。她停住脚步,顿了顿,身子一跨,将自己整个人都倚靠在了柱子上,仿佛不这样做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她低低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最好别嫁。”
突如其来的男声将她惊了一跳,她抬眼望去,怔愣住了,“你是,虞家七郎”
不远处的树下正立着一个男人。
因为容阴两家的婚事,唐氏将虞七郎的事跟她透过底,她也曾经遥遥见过一面。
她困惑道,“你不是”
“失踪了”白念慢悠悠走近,“我若是不失踪,你们还不得把我吃了”
他看阴十七娘眼角泛红,形容憔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还没问,就听她道“你方才说的最好别嫁,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圣人就算如今不知道,以后也总会知道的知道阴家藏过我这个人。圣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就算你嫁去容家,阴家只怕也难逃一死。”
“所以,你最好别嫁。”
阴十七娘垂着眸,“可不嫁也是死。”
“那你就错了。”白念道,“不嫁,你们就还是太子这边的,到时候从龙有功,可不比现在好么”
阴十七娘记得阿耶和大伯争过这个事,阿耶说站太子就是自寻死路,太子没有任何保障能斗得过圣人,也没有许诺过阴家什么,大伯这样做就是在拉整个阴家下水。
“太子没有给过阴家任何承诺。”她将自己想的说了。
白念转转眼珠子,没答话。
这阵沉默让阴十七娘的视野又模糊起来,容理沾染着鲜血的脸庞历历在目。她不禁颤颤唇瓣,“晋陵公主,是太子那边的吗”
白念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顿了下,“是。”
果然
容理一直都在帮她。
她偏过头,“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嫁去容家”
翌日,燕景笙坐在商行二楼窗边,今日没有太阳,阴天。
他却仍朝着窗外,似乎在看着什么。
柳阿云掀帘子上楼时正巧看见这一幕,她没出声,打算静静退回去,燕景笙却头也不回地开口了“我阿姊呢”
“院子里,方才瞧见了她和容三郎在一块。”她道。
燕景笙没答话,仍望着天际,漠然的侧脸与天色相融,显得愈发朦胧。
“郎君在看什么”她不由地问。
“皇城。”他答。
“皇城皇城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最近街边的禁军似乎也少了很多。”
燕景笙闻言,侧眸看她,“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呢”
柳阿云被他问得一顿,的确,这是她下意识说出口的话,这个小郎君谈吐不凡,举止间皆是高雅贵气,而且很巧的是,皇城那头发出过很大的声响后,他就出现了。
燕景笙见柳阿云不答话了,反而弯了弯眉眼,眼底荡出点淡淡的笑来。
“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分明有很多疑惑却能忍到现在也一句不问,很厉害。”
她道“凡是商人都知道,只要银子能落到兜里,不该问的就别问,祸从口出。”
燕景笙默了默,“那你的确是个合格的商人。”
柳阿云瞥了眼他放在案上的手,骨节分明,皙白细长,漂亮而没有半分瑕疵,就像是一件精致的瓷器。
“看来你不会像阴十四那样瞧不见商人。”她不由道。
燕景笙侧眸,“为什么”
柳阿云道“那些高门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把钱当成阿堵物更别说是浑身铜臭味的商人了。”
燕景笙听罢似乎觉得无所谓,“因为都是一样的。”
“什么”
“世人都是一样的,”他道,“生下来,痛苦地活着,最后痛苦地死去,只是早和晚的区别。无论高低贵贱,终究都只会烂在那一抔黄土里。”
他缓缓抬起眼。
“你和我,也一样。”
柳阿云一顿。
那双黑眸正静静看着她,仿佛能洞悉一切,将她的内心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由移开视线,“我下去看看你阿姊。”
说罢,不等他回话便匆匆走下楼梯。
她掀帘子时动作很大,也代表着她内心的动摇。
这个郎君说的话,和他的年纪太不相符,让她产生了说不出的怪异感。
她在商行这些年见过很多人,但他和至今为止打过交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氛围。
柳阿云颦着眉,没在楼下找到燕潮见,倒是看见了青鱼正在门口和几个掌事说话。
薛家少东家千里迢迢过来,自然还要处理别的事。
她正要走,却忽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商行门前,华贵马车一角上,绣着她无比眼熟的家纹。
“少东家,是这样去年冬天本就生意不好,后来进京的路又被大雪封了,这才”
“大雪封路短短十天,倒让你三个月都没做成生意”青鱼道。
“这”
一阵马鸣打断了二人,青鱼抬眼看去,只见从门前马车上被人搀着走下来一个人,男人,五官阴柔,沉着脸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哎哟,这不是阴家郎君么,郎君怎的来了”掌事摆出笑脸,几步迎上去。
“我来做什么,我来做什么你不知道柳阿云呢”
“阿云娘子这会儿不在商行里”
“你放屁,我去柳家瞧过了,没人”阴十四一把推开他往里走,“柳阿云呢上回有人保你,我看这回还有没人保你,出来”
青鱼敛敛眸,心道真麻烦,抬脚拦在他面前,“郎君若无事麻烦请回,我们如今忙着呢。”
阴十四侧眸瞥他一眼,只一眼,他脚步就停住了,青鱼这般容颜,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但阴十四打量他的眼神却渐渐地变味了。
青鱼不由顿住。
这个眼神,他曾经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过。
是轻蔑和厌恶。
“是你”阴十四扯起嘴角,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我就说在哪儿见过,没想到是你,如今竟还敢来拦我的路了。”
“郎君你松开我们少东”
“你不就是那个光着身子卖屁股的娈童么这么漂亮的脸,就算是个只会勾引男人的我也不会忘。”
周围的声音忽然静下来了。
死寂。
连风吹动杂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青鱼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连垂在两侧的手都轻轻颤抖起来。
阴十四眼底讥讽更甚,“若不是你那主子死得蹊跷,你如今指不定还在他床上叫唤呢,下贱东西,少挡路,滚开。”
他手一推,青鱼羸弱的身子就如折翼蝴蝶般往后倒去,他忘记了挣扎,眼底泛起了战栗,一瞬间,他想起了从前。
“站稳了。”
可预想中的痛楚没有到来,有人忽然伸手在他背后扶了一把。
青鱼怔怔转头,燕景笙正立在他身后半步,垂眸看着他,面无表情时的脸和燕潮见像极了。
“阴十四,别来无恙。”燕景笙扶着青鱼,抬眼看向神情已经僵了一半的阴十四。
“殿”
“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还用我教你么”
阴十四咬咬牙,“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燕景笙松开手,向他靠近两步,“连我如今本该在哪儿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阴十四意识到说漏嘴,赶忙将嘴一闭,再不开口了。
这时,不远处忽有两道脚步声逼近。
阴十四狐疑地侧眸,率先看见了一角青色的裙裳。
“和他废话什么。”从墙边走出来的竟是燕潮见,负手而立,眉眼冷然,“不说就把他绑了,咱们去阴家好好说说。”
阴十四的身形又陡然一僵,因为他认得她,还认得她身后站着的原初。
“你、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别忘了阴家还藏着什么人”
燕潮见摆摆手,“绑了,把嘴也给我塞了。”
原初颔首,上前对着还嚷嚷个不停的阴十四的肚子就是一拳,把人打得闷哼一声,蜷缩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谁也没能料到,毕竟这商行里谁敢打阴家的人
几个掌事都看得呆在原地,还是柳阿云反应过来几步行了礼,“多谢二位又救我一回。”这才让他们如梦初醒,赶紧拔腿退回了商行里。
燕景笙道“不必,他送上门对我们来说正好。”
柳阿云没多问,只道“你们若要去阴家,可要让人备辆马车”商行离阴家可有段距离。
燕景笙顿了顿,“那便劳烦你了。”
待柳阿云走后,燕潮见狐疑地侧眸问,“你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了”
她的阿弟她清楚,对外人向来都冷着张脸,高高在上的,今儿倒奇怪了。
燕景笙轻描淡写“分明是阿姊对我有什么误解。”
他说罢,看见青鱼仍站在那边,正要开口,就见这貌美的少年倏地转过身,低下头,手揪紧了衣裾,过了片刻,才用轻很轻地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你。”
燕景笙缓缓眨眼,“不用谢。”
青鱼睫毛轻轻一颤,转身离去。
“阿姊,为什么他好像很怕我”
燕潮见正招呼着原初一会把人扔上车,闻言回过头,“是阿弟你生得太吓人了吧”
燕景笙垂眸低喃,“我和阿姊生得可有七分像。”
“我又没说我不吓人。”
“”
二人上了车,燕景笙问“容三呢”
燕潮见顿了下,“他有事。”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燕景笙不再问。
“你和柳阿云方才在二楼说什么了”
“没什么。”燕景笙道,“闲聊罢了。”
燕潮见就坐在他身边,侧过眸,连他长长的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很少见你会主动和人攀谈。”
“嗯。”
燕景笙低低应了声。
“大概,是因为她不知道我是谁吧。”
没人知道他是谁,他说的每一句话才不会有分量。
若只有深思熟虑后才能说话,那他便不会想再开口。
燕潮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叹,“明明都不曾对阿姊我说过一句客气的话。”
燕景笙侧眸,“我何时没说过了”
“没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
燕景笙难得沉默了须臾,“那我现在说。”
他头一垂,靠在了燕潮见肩上,还伸手抓住了她的皓腕。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但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他说“阿姊,这五年来,多谢你。”
多谢你,教他,护他,从没放弃过他。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春日艳阳消融了冰霜,燕潮见原本只是说笑,但当她亲耳听见这话时,鼻腔仍是没忍住酸了一下。
“嗯。”
也多谢你,让我活了下去。
她在心底说完,开口道。
“看来阿姊没养出一只小白眼狼。”
笑着说的。
燕景笙原本漠然的神色中终于透出了一丝不满,他抬眼只要说话,马车停了。
到阴家的府门了。
燕潮见伸手撩开帷幕,外头的天光有些刺眼,她语气沉下去,“你想好了,你给阴家的保证,只能说到做到。”
燕景笙淡道“我从不许做不到的承诺。”
阴家一族人正聚在正堂里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动起了手,远处却突然不合时宜地传来了阵阵喧闹。
阴大郎停了动作,阴二郎皱起眉,“怎么回事谁来了我不是吩咐了不许放外人进来吗”
两个门房一路仓皇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后面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了,“大郎,二郎,是,是”
“是我。”
伴随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少年白衣华服,头戴金冠,被身后两队银甲亲卫军簇拥,亲卫整齐划一,肃然而立。
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年走进来,在院中负手而立,缓缓地抬起了眼。
阴大郎只一眼就呆住了,阴二郎脸色僵直,张着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方才还嘈杂无比的正堂内此刻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如梦初醒,齐齐弯曲双膝,垂首低眉,朝着石阶下的那个少年拜了下去。
燕景笙站着没动,“抬起头。”
“殿、殿下”
阴大郎泪眼婆娑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里闹得那么厉害,殿下不是被困在储宫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旁边阴二郎的神色却因为这话由红转青。
赐婚圣旨已下,他们分明用不着再讨好燕景笙,更用不着帮他藏人,但他的膝盖却像是黏在了地上,动也没法动,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问“殿下怎么会在这儿还带了这么多亲卫来阴家,殿下是想做什么”
燕景笙置若罔闻,迎着他的视线,朝身后抬抬手,“出去把阴家给我围了。”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打算和你们好好谈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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