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静。
燕潮见眼睑微颤, 恍惚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地想动动指尖,却传来一阵刺痛。
双手被绳子捆在身后太久, 失了知觉,动弹不得。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周围太暗了。
她屏住呼吸,眨了好几下眼才逐渐适应了这片漆黑。
燕潮见整个人歪倒在地上,地砖很冷,四肢发麻,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似乎立着一个人。
她的视野很低, 没法抬头看清那是谁,但那掩住了鞋面的一角明黄衣裾是她熟悉的。
她细微的动静似乎叫那人听见了,不过他没有回头,“嫮儿,是阿耶小瞧你了。”
他面朝着一扇小窗,是这屋子里唯一一扇窗子。
燕潮见默了默,她手脚都被绑了,勒得很紧, 痛,还有些冷, 这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些。
“你为什么不杀我”她的声音干哑。
“为什么因为阿耶改主意了。”
燕潮见轻嗤。
“是阿耶发现就算把图纸夺回来也没用了吧因为当年失踪的那台绞车弩竟又重见天日了。”
这话让对面陷入沉默, 半晌, 又开口, 话里听不出喜怒, “是她连死了都要碍我的事。”
不知为何,燕潮见就算不抬头看也能猜到她的阿耶如今是怎样一副神情。
定然是卸去了平日里的“慈父”面具,露出了掩在那层皮下真正的面孔,冷酷而阴险。
他本就是这样的。
燕潮见心底只觉得讽刺,“嫮儿倒觉得,阿耶这叫做自作自受。”
“阿耶分明靠着她的娘家才得以坐上这把椅子,下一秒却扭头就杀了她的父兄,灭了她的族人。年不过十八便目睹亲人滚落在地的头颅,终于,她梦醒了。”
“她意识到你从没爱过她,你谁也不爱。”
所以德宁皇后将绞车弩藏在了自己寝殿的地下。
她为什么这么做
报复,还是她预想到了会有今日这样一天
燕潮见不明白。
从记事起,她的母亲就是无比高雅的人,高雅且冷漠。
母亲对她并不差,就算闯下大祸也不会被责怪,可在她表现好时亦不会夸奖她。
总是嘴角带笑,一副与世无争的优雅模样。
她只是对她“不感兴趣”罢了。
燕潮见并不知道那时圣人做了一个举动,他将绞车弩图给了皇后。
是为了利用她,监视她,借对图纸虎视眈眈的外人之手逼她露出马脚,探得那台下落不明的绞车弩的所在。
在那样举步维艰,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深宫中,皇后的病日益加重,最终撒手人寰。
她到死也没吐露绞车弩的半点下落。
燕潮见这时才明白了。
她的母亲为什么将燕景笙看得比谁都重要。
可那时的燕景笙太小,要保护自己的母亲,于他而言太困难了。
“不出阿耶所料,果然是你,嫮儿”圣人这回终于看向了她,眼如鹰般叫人心底发怵,“我以为,她会把这件事烂在肚里带到地下去。”
燕潮见很少会看见他外露情绪的模样,不禁笑了笑,“阿耶实在是不了解自己的结发妻子,她那样自私又记仇的人怎么会愿意看你过得舒坦。”
可这些事若让燕景笙知道,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所以德宁皇后只能告诉自己这个“并不感兴趣”的女儿。
她每日都会遭人监视,当着人面什么也不能说,所以燕潮见每每提出要和自己一起睡时,分明对这个女儿冷漠至极,却依旧点了头。
她总会让燕潮见先睡在软塌上等自己,又用拨动机关的声音将她唤醒。燕潮见睡意朦胧朦间总能听见什么声响。
很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扭动的声音,嘎吱嘎吱地响。
每一回,响声都不同。
母亲还会在她睡醒时把宫外时兴的话本子给她一起带走。
燕潮见最初并未没意识到,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些不同的奇特的声响连同着话本子中暗藏玄机的小字都像刻在了她脑子里。到德宁皇后死去,她亲手接过了绞车弩图,依旧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事,是傲慢的皇帝不知道的。
是德宁皇后不惜利用自己的女儿也要对这个男人实施的最后的报复。
“你从没爱过她,也没爱过我。”
“你谁也不爱。”
她道。
圣人不答,转过身,朝她靠近几步,在她身前缓缓蹲下了,明黄色袍角在她脸上擦过了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抚了抚她的头。
“你说得对,我谁也不爱。”他道。
明明抚摸她的动作那般轻柔,说的话却残忍无比。燕潮见都有些想笑了。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丝杂乱的声响,混杂着喧闹的人声,在死寂弥漫的屋内显得格外遥远而突兀。
燕潮见先是一顿,后又心底一惊,不不对劲,虽然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但自己此刻该在宫里,可宫里有两军交锋,不该这般安静。
但从苏醒起,她就什么也没听见,周围寂静得就好像他们在离皇宫很远很远的地方。
方才那阵突然响起又马上消弭的人声就是证据。
“这到底是哪儿”燕潮见倏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难得露出的慌乱之色惹得圣人笑了,抚摸她头顶的手一转,拽住她的缎发,将她扯起,被迫与他对视,“你不用知道这是哪儿,你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越是身在高处之人就越不能有软肋,可惜他没能教会他的儿子这一点。
容尚书,也没有。
白念顶着两个熊猫眼对阴家众人指手画脚,这屋子很大,中央摆着一张更是巨大的桌案,案上排列了好几根粗而长的横木,是被彻夜打磨好的。
“我都说了,这里要再留五个小缺口,缺口懂吗而且大小得量好,不能出了差错,绞车弩构造与寻常战车不同,得打孔加钉子,否则靠不牢”白念嚷嚷,“你看看你们,真是跟头猪似的我都说多少遍了,要”
“白小郎君,库里的箭矢清点完了。”
青鱼推门而入,晃了晃手里的单子,一看屋里围成一团,正指着桌上那巨大的弩台争得面红耳赤的阴家人,“我过会儿再来”
白念摇摇头,“给我看看。”他拿过那单子扫一眼,“才不到一千支”
虽说是当年那一战后剩下来的,可未免也太少了点。
后面阴家人听他抱怨,忍不住嘀咕“那箭矢是阴家特制,可有你手臂那么粗,一千支还不够”
白念回头,“你们阴家的一天正事不做,话怎么这么多呢”
青鱼忍不住眨了眨眼,白小郎君平日里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可一旦提及图纸就会跟换了个人似的。
“白念。”
听见有人唤,白念又扭头往屋外看,便见燕景笙从旁边回廊几步绕过来,神色难得有几分肃然,“瞧没瞧见我阿姊”
“公主”白念摸摸下巴,“昨夜她跟我商量完就回屋了”
燕景笙眯了眯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白念看他脚步匆匆,一会就没了身影,不禁问“他这是怎么了”
青鱼缓缓移开视线,“我不知道。”
“嗯”白念狐疑地摸摸下巴,“小青鱼,你莫不是怕殿下吧”
青鱼闻言,白玉似的耳尖微红,嗫嚅了下没说话。
白念不禁哈哈大笑,还很大力地拿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燕景笙和那个公主不都长了张凶巴巴的脸么,怎么也不见你怕公主的”
这话青鱼就不爱听了,他抬起眼,美玉似的眉眼间竟糅杂了点凶光,“潮见姐姐才不是凶巴巴的,注意你的用词。”
白念手上动作一僵,眼睛都不眨了。
才小半年不见,这和当初在院子里怯生生地和自己说话的还是同一个人么
他刚想感慨,青鱼便又将漂亮的眸子一转,看向屋外,“潮见姐姐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出事谁敢去动那个公主啊,何况她还养了条见人就咬的恶犬,啧啧,别担心了,你快叫人把箭分批出来,咱们今儿还有的忙。”
燕景笙出了阴家,将大氅兜帽一笼,径自去了趟兴荣商行。
他觉得奇怪。
阿姊真的会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阴家么
商行里依旧是冷冷清清,宫里在闹,外头的百姓都是有感觉的,这几天显然人心惶惶,街上人都少了许多。
燕景笙抬手招来伙计,“我阿姊来过么”
伙计摇摇头,又跟他汇报,“咱们这边一直在合计银两,阿云娘子呢,往皇都各个铁铺跑了好几趟,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毕竟订的货数量大,有时候就是有钱也没法子。
燕景笙随意颔首,叫他有事去找白念,不再多言转身就要出去,可到门边,脚又停下了。
不远处,柳阿云正拿着几张单子匆匆走近,正巧跟他打了照面,“郎君怎么来了”她白净的面容显出了几分微讶。
燕景笙看见她,不由自主垂了眸,“你瞧没瞧见我阿姊”
柳阿云摇头,“这几日我一直在商行里,不曾见过,是出什么事了郎君不是和她一块去的阴家吗”
燕景笙淡漠着眉眼没答话。
柳阿云也跟着默了默,又问“阴十四后来怎么样了”
当日谈妥后,燕景笙便让原初把阴十四扔还给了阴家,后来怎么样了倒是不清楚。
“不知道,我还有事,告辞。”他略微一点头便要越过她往外走,柳阿云颦颦眉,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角。
燕景笙一顿,转眸看她。
她像这才反应过来,倏地又放开手,目光往旁挪,“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郎君今日似乎,心情大不好。”
燕景笙闻言,垂下眼帘,盯着她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看了片刻,正要说话,身侧寂静的街道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铁蹄的惊响,伴随着声音“让开,统统让开”
燕景笙听见这声音,几步上前探出身,就算只堪堪看见了一抹玄色的残影,但他也认得那人是谁。
沈炎这时出宫,是奉命去城外调兵了吧。
倒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只是来得快了些。
亲卫军和禁军一样,大多都驻守在城外,他若想趁机出城,只有此时了。
可阿姊
燕景笙细眉轻拧,收回手转身,看见柳阿云仍立在那里没走,不禁在心底微叹了下,缓缓朝她靠近几步,“我能托你去办一件事吗。”
柳阿云还从未听他说话声调这般低沉过,微抬眼,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向来冷漠的眼底深处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她看不懂的什么复杂情绪。
她不由攥紧了手,“郎君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的。”
储宫。
午时了,禁军全军覆没,容洵立在台阶上略略看了一眼就回头道“全死了,没有漏网之鱼。”
“你能肯定没有逃兵”江重礼回了一句。
容洵轻哼,“我昨夜扫了一圈就全记住了,数对得上,世子用不着操心。”
禁军全灭,亲卫军也没好到哪去,死伤惨重,尚有余力扛敌的,保守算也只有四五十个。若是对面增援的人多一点,这边可就束手无策了。
“不过皇帝老儿调来的援军肯定不会少,只要他不傻。”容洵无所谓地喃喃了句,将车上的弓和箭矢点了点,剩得也不多了。
“江世子,如果咱们俩明日,哦不,或许今日就会死在这儿,倒也不是坏事,起码黄泉路上有个伴。”
江重礼淡道“可惜了,我还不想死。”
容洵轻嗤,“你都明目张胆的倒戈了,就是大难不死圣人也不会容你。”
“我们若能活下去,或许就不是圣人来管你我死活了。”
容洵被他说得一顿,“这倒也是。”
他们守在储宫快两日了,敌不动我不动,容洵没放松储宫外围的探查,也许以为这战车是什么绝世神兵,看着那几十个亲卫自信无比的眼神,容洵想了想,没说真话。
他知道哪怕是一个弩台部件,要在短短几日里赶工完,也是件很难的事。
他看过绞车弩缺口的部位,里面的机关零件比他想象中复杂上百倍,他那时就觉得,也许真得抱着必死的觉悟来等了。
等待是件很煎熬的事情,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更是如此。
容洵将匕首一收,靠在墙上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可不过几息,容洵忽然又睁开了眼。
像是听见了什么异动,他唰地拔出了匕首,这两日本就一直紧绷着神经,此时几乎是一种本能,刀刃对准发出声响的地方掷了出去。
那里摆放着两排书架,锋利的刀刃刺穿木材,钉在了书架上。
江重礼颦眉,“我最开始就看过书架了,没有古怪。”
“那可不一定。”
容洵靠近。
是机关触发了吗,等人高的红木书架缓缓地往旁移开了,露出了一面略染尘埃的墙。
可二人等了半天,也没见那墙面有动静,反倒是书架里发出一声惊响,藏于书架背后的暗门被人猛地从内推开了。
“竟然跟书架里面相通。”江重礼抬手叩了叩书架,果真是空心的。
容洵没理他,因为他看清了从暗道里出来的人是谁,一双眉倏地颦起,“是你”
这个女人,叫什么不知道,但脸他有些印象,是兴荣商行的。
似乎是一路狂奔,柳阿云双手扶膝喘着气,看见容洵,急急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衫,容洵神色微寒,还没说话,便听柳阿云开口“是燕景笙让我来的公主打从前日的夜里就没了踪影,他说,也许是被掳进宫里了。”
容洵的动作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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