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皇都,街边的桂花树一齐盛开了, 这几日天气愈发炎热, 娘子们都换上了时兴的轻纱襦裙。
柳阿云却没有挑衣服的功夫,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几天的账本理了出来, 这会正沉着张脸问掌事,“你们这个月是怎么了, 算账都能算错”
几个掌事被她呵斥得脸都不敢抬,“阿、阿云娘子,小的下回再不敢了。”
“少东家眼看就要回江南了, 若是这几天账本出错个不停,岂不是又得耽搁少东家的行程届时谁来负责”
柳阿云拧着眉,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掌事们愈发汗如雨下。
还是正巧路过的青鱼看见了, 替几个掌事说了情, 柳阿云才放了他们一马。
“薛家来信了,当家说,功过相抵, 可以再给柳家一个机会。”青鱼冲她弯弯眉眼。
柳阿云心底松了口气, 行礼道“多谢少东家。”
商行犯了大错,若没有薛殷在其中游说, 她可不信薛当家那样铁面无私的人会放他们一马。
青鱼摇头“反正那之后银子也找回了些,算一算,损失得不大。”
那些银子大多都被运去了容家, 还有些在阴十四的屋子里找到了。
可惜容尚书死了, 银子也没了用武之地。
保皇党最大的势力容家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那些原先拥护先皇的世家如今更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二皇子死了,六皇子年仅六岁,燕景笙手握绞车弩,背后有虞阴两家支持,地位坚如磐石,势不可挡,再加之他本就是言正名顺的储君,就算有朝臣觉得他逼宫乃是大逆不道之行径,可如今谁敢跟他叫板
那场火光冲天的一战之中,禁军将军沈炎的头颅被太子一剑砍下,后又有报先皇驾崩,禁军本就失了军心,当场便降了。
青鱼此时还在为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而遗憾,明明白小郎君都可以进宫去,为什么他就不行
他别过柳阿云就要走,却被她又叫住,“少东家你这几天可见着公主了”
青鱼一顿,摇摇头。
柳阿云犹豫了下,似乎有话想说,可她张张唇,最后却只道“不是什么大事,没见到就算了。”
她握拳的手在袖中松开,又攥紧。
青鱼想了想,“你若要见潮见姐姐,可以去趟阴家。”
“阴家”
“嗯。”他道,“太子要娶妃了,时间又紧,阴家那边如今忙得跟陀螺转似的,潮见姐姐前几日被叫去阴家帮过忙,不过大多都是容三郎君在做就是了。”
柳阿云攥紧的手一顿。
似乎是察觉到她脸色有些古怪,青鱼又歪歪头,“怎么了”
她默了默,半晌,抬起头,“没事。”嘴角一翘,露出个笑来,“只是觉得,我最近变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做了场梦。”
青鱼不解。
他别过柳阿云,拿着账本出了商行,还没走几步,肩膀就被人一拍,“小青鱼,听说你过几日就要回江南了”
是白念。
“嗯。”青鱼脚下没停接着往前走。
白念追着他,“哦哦,怎么不在皇都多玩会儿”
青鱼垂垂眸,低低说了句,“我不喜欢皇都。”
白念不明所以,“皇都不挺好的吗”
“反正跟白小郎君说了你也不懂。”
“哎哎,别走呀。”白念快步追上去,“我是说,你既然要回江南,我也打算回江南,不如咱们搭个伙”
“白小郎君回什么江南,你又不是江南人。”
“那不一样嘛,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呀”
青鱼瞅他一眼,看他笑得满面桃花,只道“那让我考虑考虑吧。”
“这还用考虑”
可惜青鱼已经加快脚步离开了。
白念没劲地揉揉肩膀,“我之前受了一箭,伤还没好呢,大家对我也太冷淡了。”
天热了,阴十七娘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赏花纳凉,结果白念猝不及防地就从院墙翻了进来,吓了她一跳。
“白、白小郎君”她道,“你怎么来了”
白念笑嘻嘻的,“我来帮殿下看看阴家筹备得如何了。”
太子娶妃的排场非同小可,要准备的东西太多,阴家人不敢怠慢,这几日忙得都不见人影。
自从有了那天的陷阵冲锋,白念和阴家这群人莫名就有了点战友情,三天两头往这边跑。
阴十七娘拖着粉腮一脸惆怅,“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觉得殿下可怕。”
白念哈哈笑了,“他的确可怕得很,你以后进宫了可得时刻小心,万一惹他不高兴了”
“别说了别说了”阴十七娘捂住耳朵都要哭了。
白念看着她,忽然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会更不情愿呢。”
阴十七娘眨眨眼,下意识地抚了抚脖子,那里绳子的勒痕已经淡了,“我若不愿意,从最开始就不会答应。”
白念啧啧,“还不是看我们殿下长得好看。”
阴十七娘嘟起嘴剐他一眼,不想再提这个话头,“前些日子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虞家人在找你。”
“啊”白念不置可否,“然后呢”
“你不是虞家的人么,你本来也不姓白吧那为什么不回去”
白念挑眉,“我随性惯了,要我回去守这规矩守那规矩继承家业,那还不如往我身上来两刀呢。”
阴十七娘柔软的面颊落下了树叶的影子,她看着他,笑得温温柔柔,“真羡慕你。”
“羡慕我”
“嗯。”她应了声,“如果”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活得像你一样快活吧。
京郊的一处小山。
夏日的山顶很凉快,绿草如茵,春藤花树,正中央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
“公主,日头大了,走吧。”
燕潮见拍拍裙摆上站起身,视线仍看着那块石碑,“你说,他会不会笑我们多管闲事”
容洵道,“他若不愿意就把他的灵牌供去容家,看他怎么选。”
燕潮见失笑。
“明明是你自己选的这块地方。”
容洵低低哼了声,不再提这个话头,“走吧,公主,一会太阳就大了。”
燕潮见没走,反而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衣角,右手攀上去抚了抚容洵的脸,“容三,昨夜还一直不停地叫我嫮儿,今日就又变成公主了”
容洵背脊一僵,白玉似的耳尖唰地红了,“公”
“嗯”
容洵被她逼得只能往后退,眼神闪躲,在她灼灼的目光,只能缓缓地张了张嘴,“嫮”
“公主,你们在这儿啊。”
容洵一僵,像只炸毛的猫儿,顿住了。
“你怎么来了”燕潮见偏过头。
江重礼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容洵微红的面颊,“我来给你们送行。”
“我不是说过不用了吗”
燕潮见放开容洵的衣襟,越过他往前走,“你如今被调去大理寺,估计有得忙了吧。”
江重礼道“无妨,今日抽出空了。”
先皇驾崩,保皇党的江家被燕景笙削了爵,不过转手又提拔了江重礼,江家不敢多言反而还得忙不迭地谢恩。
燕潮见和容洵的马车就停在山脚下,三人一路走山间小径下去。
燕潮见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我瞒着没告诉任何人就是不想让你们来送行。”
江重礼笑“可惜,公主瞒不了我。”
他又问“殿下呢”
燕潮见默了默,“他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挺不愿意让我走的。”
“那是自然,殿下最喜欢公主了,怎么舍得你跟一个外男跑了。”
“啊”走在最后面的容洵不乐意了。
江重礼回眸瞥他一眼,“容三,公主就算出了皇都也是公主,等殿下登基可就是长公主了,可不能怠慢。”
容洵咂舌,“用不着你来说。”
三人走到了山脚下,那里正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
“公主。”江重礼将手上系着的一个包裹给她。
“这是什么”
“我今晨入宫时,你殿里的几个宫婢和给使让我交给你的,是他们的一些心意。”
燕潮见不由弯弯眉眼,一顿,又问“那燕景笙呢,他没说什么”
“不曾说什么,只说了句阿姊要走就走,我才不管。”
江重礼学得有模有样的,燕潮见不禁笑出了声,笑完了又叹,“连闹别扭都跟个小孩子似的。”
想起燕景笙这三个月里的风厉雷行,江重礼感叹,“殿下也只有在公主面前像个孩子。”
“公主,走吧。”容洵从马车前探出头,眼神往江重礼脸上一瞥,凶狠无比,“滚滚滚,你不是忙着呢么,话这么多。”
“容三。”
“”容洵闭嘴了。
燕潮见踩着车辕上车,侧眸看他,“江重礼,我走了。”
“嗯。”他笑,“一路顺风。”
她的华服裙裾就这么翩然一提,消失在了车帷之后。
马车缓缓驶动,朝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了天际边,江重礼也仍旧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他的心愿从最初起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他只要燕潮见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马车外的风景接连闪过,燕潮见懒懒地侧躺在软枕上没有动弹。
“公主”
“嗯”
容洵低道,“我以为公主又哭鼻子了。”
“我才没哭。”燕潮见闷闷道,“只是我受了他太多,却没有能回报他的。”
前头的容洵默了默,“我看他也不是想求公主的回报。”
燕潮见当然知道这一点,可越是知道就越觉得亏欠。
“而且对你也是。”她低低添了一句。
她欠容洵太多了,如果没有他,自己如今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或许已经死了吧。
马车忽然停了,她思绪被打断,还没来得及抬头,车帷便被一把撩开。
“容”
她的话卡在了嗓子里,原本半躺的身子被一个用力拉了过去,整个人都被他抱在了怀里,他的双臂有力,将她搂得很紧。
“容洵”
“我刚才在想,公主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低道,“一想到这个,我就”
“容洵”
“我能活着,活到现在,能成了现在的我都是因为有你在。”
“没有你的我,什么也不是。”
“所以一直,一直都是我欠你的。我想把我所欠的,用任何方式都好,让你快乐,让你不再难过,让你能够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想让你一直开心。”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么近,很温暖,燕潮见垂着眼,往他怀里钻了钻。
“而且公主亏欠我的也已经还完了。”容洵偏过头,附在她耳边,“在晚上。”
燕潮见背脊一僵。
猛地抬头一把就要推开他,却被他抓住了手,只能微红着面颊骂道“容三,我就不该认真听你讲话”
容洵挑起嘴角,“这是刚才的报复。”
一阵打闹后,燕潮见像是想起什么,从身侧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
燕潮见没说话,递给他,“你自己打开看看。”
容洵狐疑地瞥她一眼,低头解开,里面竟装着一把短剑。
纹路华贵,镶嵌着两颗宝石,精致无比。
容洵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
燕潮见垂眸,“我前几日去阴家时,十七娘给我的。她说这是他临终前的嘱托,让她将这把短剑送来给我。”
“但是”她道,“你们兄弟都对彼此那么不坦率,我猜他会这么说,其实是想把这把短剑给你的。”
“容三,把你的那把匕首送给我吧。”
“不送那也行,反正我现在也不想要了。”
容洵怔怔望着掌心里闪闪发亮的短剑,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要我抱抱你吗”燕潮见在旁边问。
容洵垂着眸没说话。
她便挪了几步,上前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容洵静静靠在她肩上。
“我其实看见过他的尸体。”
“嗯。”
“明明平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闭上眼的样子却很平静可是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
“嗯。”
“他明明”容洵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没能再说下去。
燕潮见将他搂紧了些,车内很静,四周是一片绿荫山林,只能听见风声,还有鸟雀的叫声。
她盯着遥远的天际看了一会,忽然开口“三郎,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容洵在她怀里抬起头。
“嗯。”燕潮见轻轻替他擦拭去泪水,“就我们两个人,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们一起去吧,好吗”
她和他的前半生充斥着无数的绝望,痛苦和仇恨,闭上眼是一片深渊,睁开眼亦是不断下陷的泥潭。
可那些往事,已经结束了。
从此往后,她要生活在阳光下。
和他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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