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林绵绵唯一一次父母不在身旁陪自己过年, 往年这个时候,爹爹总是张罗着要把林府布置的热闹喜庆些,甚至会特意着人给他做上一件鲜艳的大红色短袄,说穿着讨个福气。
那时候林绵绵格外不情愿穿它,总是嘟嘟囔囔的小声撒娇抱怨,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候母亲就会过来,她总是无条件的向着父亲,哪怕他是错的。每每父子两人意见有分歧时,她就搁中间和稀泥,惹的原本有意见不统一的俩父子一致对外, 将这个不懂男子的女人从屋里赶出去。
林母也不生气,笑呵呵的站在门口等着两人。随后一家三口手挽着手往主屋走, 那里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
爹爹心善,早已着人准备了红包,下人们排队站在门口,一人领一个。这是过年的,明天大年初一还能再领一个。
林绵绵看的心痒,便凑过去帮他。林母就坐在饭桌旁, 笑着看向他们父子,也不催促。如今回想起来,母亲看向他跟爹爹的目光总是温柔专注, 倾注了无限的耐心。
原本熟悉的画面慢慢泛了黄,明明才没多久,林绵绵却觉得这些记忆仿佛已经过了百年, 像是他思念至极幻想出来的一样,所有的人跟物都变得模糊虚假起来,唯有心口的钝痛是真实存在的。
外头飘起了雪,从昨夜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没停过。林绵绵站在廊下,目光远眺,神色木然,寒风下,衣裙裹着他那单薄的身形,孤寂又脆弱。
路盏茶蹦蹦跳跳的从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个小雪人,离老远就声音清脆的喊他,“绵绵哥哥。”
从那日林绵绵护着路盏茶起,他就偷偷改了称呼一直这么叫了下去。
声音将林绵绵恍惚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朝着声音的方向努力看去,过了好久视线才慢慢聚焦,看到个身着红衣的小团子脚步欢快的朝自己跑来。
林绵绵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多久,浑身寒气,脸已经冻僵。他努力扯出笑脸,蹲了下来,蜷缩的膝盖压住了抽痛的心口,慢慢缓了口气,他朝路盏茶伸出手,想抱抱鲜活的他。
路盏茶闲不住,今日过年,林绵绵着人给他做了身红短袄,暖和又好看,比往年在街头巷口见到的小孩穿的都要好看。
虽说来了林府后路盏茶便不再缺衣服穿,可他还是最喜欢自己身上这件,穿上就爱不释手。
有新衣服,有阿姐,有绵绵哥哥,有雪人,有鞭炮,有红灯笼……别人有的他都有,今年是路盏茶记事以来,过的最开心最幸福的一个年。
他跑上台阶,林绵绵伸手轻轻将他环进怀里。路盏茶虽然在外头跑,可是一身的热乎气,整个人鲜活暖和,林绵绵抱着他,将脸埋他颈窝里,眼睛干涩发疼。
“绵绵哥哥?”路盏茶敏感的很,意识到林绵绵情绪不太对,他知道绵绵没了父母心里难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自己从一出生起就没了双亲。陪他生活养他长大的人是路长歌,在路盏茶眼里,路长歌就是他的爹爹娘亲。
“没事,茶茶今天穿的太好看了,我忍不住想抱抱你。”林绵绵安抚的摸摸路盏茶的后背,声音显然有些绷着。
路长歌手里提着大氅从屋里出来,路盏茶看见了她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就见路长歌抬手食指抵在唇边,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路盏茶眨巴眼睛,乖巧的闭上了嘴。路长歌抖开手里大氅,动作温柔的弯腰将衣服披在林绵绵肩上,自己撩起衣摆蹲在一旁无声陪他。
院子里的风静了下来,唯有雪花在空中悠悠落下,掩盖住先前人来人往的脚印,将一切重新归于洁白。
周围太静了,静的仿佛只有林绵绵一人。直到大氅披在身上,这份重量像是压在了林绵绵心头,压的他心尖猛的一颤。
林绵绵终究是没绷住,抱着路盏茶哭了出来。他怕吓着路盏茶,咬着嘴唇哭的无声,唯有肩膀忍不住发颤。
今日过年,家家团聚,林绵绵怎么能不难受?他今日故意晚起,拖到下午才从屋里出来,可是不管拖的再晚,今日终究是躲不过去。
路盏茶先是一脸茫然,意识到林绵绵哭了之后,原本拿在手里要给他看的小雪人掉在了脚边,雪人形状破碎变成了一捧白雪。
他慢慢红了眼眶,抬手抱着林绵绵,无助的看向路长歌。
路长歌伸手摸了摸路盏茶的脑袋,手背轻轻搭在林绵绵后背上,也没说话。林绵绵颤了一下,脊背僵硬,路长歌的手缓慢的顺着他脊梁往下抚,温柔又有耐心,像是给猫顺毛一样。
林绵绵慢慢放松下来,松开路盏茶,自己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哭出了声。
路盏茶呆呆的站在一旁,眼睛通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看着旁边的路长歌,呜咽一声,也跟着哭了。
到底是个孩子,林绵绵的情绪终究是影响了他。
路长歌叹息一声,长臂伸开将路盏茶搂在怀里,他抱着她的脖子哭的难受哭的可怜,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没人要了。
路长歌另只手迟疑了一瞬,终究是没敢贸然抱住林绵绵。只是依旧抚着他的背,偶尔见他哭的喘不过来气时才轻轻拍拍。
主仆三人抱头蹲在主屋廊下,得亏院子里没什么下人,不然怕是会吓的不轻。
路盏茶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脸在路长歌肩膀的衣服上蹭了蹭,红着眼睛蹲在林绵绵面前,伸出温热的小手贴了贴林绵绵的额头,语气担忧,“绵绵哥哥。”
林绵绵已经止住了哭,抬手用袖筒遮住脸不往外看,生怕被下人瞧见了他这幅样子会失了小少爷的威严。
路长歌笑了,目光温柔又心疼,小声告诉他,“外头没人,就我们仨,若是没哭个痛苦,那就再哭会儿,我们给你守着。”
“给你守着。”路盏茶赞同的重重点头,张开胳膊将林绵绵挡住。
林绵绵这才放下衣袖,不好意思的跟路盏茶说,“吓到茶茶了。”
路盏茶摇摇头,他扭头看向路长歌,像是有什么话想说,见她点头才开口,“茶茶只有阿姐没有爹娘,不能把他们分给绵绵哥哥,但是我可以把阿姐分给你,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咱们也能跟旁人一样热热闹闹的过年。”
林绵绵的心被路盏茶的话轻柔的戳了一下,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泪又落了下来。路长歌默不作声的将自己的衣袖递过去,默许了路盏茶刚才的话。
林绵绵葱白的手指迟疑了一瞬,到底是红着耳朵扯起路长歌的袖筒,低头擦眼泪,轻声细语的说了句,“谢谢。”
路长歌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别处,红了耳根,嘴角慢慢抿出笑,觉得心口那里滚烫,里头的小鹿上蹿下跳不安分的很,让她没忍住用另外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按了按胸口。
哭了一通,林绵绵心里终于好受了些,路盏茶拉着他的手带他在府里四处乱看。
屋檐廊下全都挂上了灯笼,因为林府有丧事在身,灯笼不能用红色,路长歌便想了法子将单调的灯笼变了花样,每只白灯笼上都用特殊颜料的笔写了祝福画了简笔画。
等天色稍暗一些的时候,这些灯笼亮起来,橘红色的灯芯印着外头金黄色的字,也是热闹。
这些都是他躲在屋里的时候路长歌让人布置的。
林绵绵原本僵冷的心慢慢暖和起来,随着路盏茶走走停停,身上也有了热乎气。
晚上吃年夜饭前,林绵绵让豆子将下午准备好的红包拿过来,努力扬起笑,学着爹爹的样子,让下人排在廊下,挨个给他们发红包。
有些许府里的老人看着少爷这一举动,立马潸然泪下,更有些哭的泣不成声,捏着红包久久不肯离开。
豆子佯装不高兴的推他们,小声说,“少爷努力绷着呢,大过年的,咱们别惹他哭出来。”
众人挤出欢笑,跟林绵绵说了许多祝福的话。林绵绵眼睛有些红,却没哭,柔声叮嘱后厨房的厨子们今天多加几道肉菜,说今年比往年要冷些,大家一起过个暖和年。
等下人们退下后,林绵绵塞给豆子一个红包,拉着他在桌子边坐下。
一张圆桌坐了四个人,林绵绵坐在主位,路长歌跟豆子坐在他左右手边,路盏茶坐他对面。
路长歌见豆子都有了红包,不由挑眉看着林绵绵,控诉似的叹息,“少爷偏心啊。”
林绵绵抿唇笑,脸颊上陷进去两个窝窝,他掏出最后两个红包,一个探身伸长胳膊递给路盏茶,一个坐下后转身交给路长歌。
他努力板着小脸,却藏不住眼睛里的笑意,“路管家,今年所有的开销都是林府往年来的剩余,来年就要靠你努力赚钱养林府了。”
路长歌笑,桃花眼底波光潋滟,她伸手接过林绵绵的红包,朝他像模像样的拱手作了个揖,“少爷放心,长歌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呕心沥血不怕艰辛的养林府、养您的。”
“乱说话。”林绵绵软软的嗔了她一句,不知道是嗔她乱用词语,还是嗔她最后三个字。
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就属路盏茶吃的最是狼吞虎咽毫不拘束。路长歌觉得没脸看,一边嫌弃他,一边又止不住的给他夹菜。
饭后守岁,路盏茶撒欢的在院子里跟一些年纪小的下人们一起放鞭炮,捂着耳朵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欢笑的声音充满整个林府。
林绵绵裹着大氅站在门口廊下台阶上看,路长歌从厨房方向抱了坛子酒过来,灯笼的光亮映在她那桃花眼里,化成暖黄色缓缓流动,温柔的像是午后阳光下的一汪春水。
“喝酒?”林绵绵歪了下头,凑过去看她怀里的坛子,提醒道:“今日还要守岁呢。”
“我知道。”路长歌打开坛子盖子,给他看里面的枣跟稻米,神秘一笑,“不是用来喝的。”
她让豆子找来铁锹,躲开放鞭炮的那群人,来到院子里的一颗老树下,挖了个坑。
豆子提着灯笼站在一旁,林绵绵好奇的垂眸看,路长歌蹲下将封好的坛子放进坑里又把土掩上,用脚踩实了,才拍拍手。
回去的路上她笑着跟林绵绵揭开谜底,“有古语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林绵绵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路秀才的才气,不由惊喜的扭头看她。路长歌垂着眸,眼睛一直放在他脸上,见他看过来,温柔又专情的重复了遍,“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林绵绵被她这句酿酒祈寿烫的脸皮滚烫,佯装没听懂的样子仰头看天。
路长歌苦笑,敛下眼底神色,抬手招来路盏茶,跟他讨了个炮竹,故意搁在林绵绵脚边点着,像是气他不理自己似的。
林绵绵惊的睁圆了眼睛,慌忙捂着耳朵四处跑。路长歌就跟在他后头追,过分的像个熊孩子,等炮竹真要炸开的时候,才扔向远处。
林绵绵被她气到了,跟豆子一起抡起秀气的拳头满院子捶她。
林府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府里的林绵绵也许久没这么开怀了。
子时,外头响起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林绵绵站在廊下听,身旁是靠着柱子站没站相的路长歌。林绵绵笑,他想,这春酒,来年还要再跟她埋上一壶。
作者有话要说:“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寂。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出自于《诗·豳风·七月》
文中那句话是指用枣跟稻米酿酒,用来祈求长寿的意思
今天加个更,补一下昨天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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